土瓜灣・銀漢街

銀漢迢迢,何以暗度?

黃潤宇 文類:散文

作者簡介

黃潤宇

青年詩人、寫作者


 

沒有一條街理應載錄你的記性,沒有一種記性足以破壞他們的完整。

可每回夜遊時,你總是按不住心思,走在X街便想到Y街,由此牽扯到彼。因而那些香港緊張的縱橫巷路,與北京子夜懶散的街口,好像也並無太大差別。夜晚行路漫長,百無聊賴,人無論用哪種風姿前進,都被時間死死扣住。時間正逃避著彼此,趕路人大概也能感到這張狂的壓力,但他們仍舊岔著腿,有的點起煙來,前前後後移動,繼而從大道回溯進小路,又在門閘起落之下消失。這一種街道,籠統地活在——你的——一樣籠統而混亂的記性之中。

一旦進入這條街,人與事件多到無以復加,幾乎所有的狼藉都堆疊起來。如是,一條骯髒的街上有人接吻,所有骯髒的街就都成了接吻的聖地;一條即將被拆除的街就必須有喑啞的哭泣與尖叫,反之,日光的街上人們就必須是燦爛的。

如是一晚接連一晚,你假裝走得很沉痛,仿佛整個地球的街此刻融匯成一條,窄而無限延長,只能容納下你,還有腦海中猛然出現的對象。你在這器皿中行走,走一步算一步,觸及痛處就「哇呀」地長鳴,隨即跌倒等待救援。而久久沒有人經過,骨折就好了,就繼續拍拍褲衩兒站起來,往無限時間的後方走去。

從主道拐入銀漢街,經過永夜亮著綠油油的銀行招牌,像極了從傾盆大口入侵,一下跌進無光而深沉的喉嚨裡。這裡是街口,不用煞費苦心擠眉弄眼就能看見街尾了,直通通的一條路,不複雜。這兒幾乎所有的窄巷都不複雜,從大道的一側橫出,又通往另一條大道,但中間則是幽幽隱隱的,永遠藏了點什麼似的,秘不可宣。

就在此地,你忽然醒了過來:銀漢街究竟是條怎樣的街呢?

前方凶神惡煞,夜夜有人刀槍棍棒,準備一戰;後方接近空無,熱帶樹、灌木叢傻愣愣地站著。他們包夾著一整條街,而街就是銀漢,隨時幻滅的碎行星帶。銀漢迢迢,後頭有沒有人正趕來?前頭有沒有野狗的堵截,有沒有長明燈駐守引人歸去?並以行空閃過的蚊子,正在頂頭轟鳴撲翅,做了二十幾年的房屋中介坐在街邊的藤椅上打呼,兩種聲音齊發,全被撐大眼睛的舊閘門吸收了進去。垃圾車剎住,「滋」的一下,全盤安靜了。

眼前這條短街,遠比你想象的長得多,卻還在以失控的速度蔓延開去。當你總算醒了過來,銀漢就真的成為銀漢,寥寥數星在閉塞的空氣中開裂而複雜著,而不再圍著一人一心轉個不停。以此唯一一條線路前進,可觸發礁石,可抵達海心,接著穿海而去。

於是你開始懷疑:海面的投射,海底空間,身後的銀漢與頭頂的銀漢,是否已經渾然相同了?他不再可與X街或Y街比擬,不是那些以縱橫、以坡度、以人或非人的聲音而成為焦點的,熱熱鬧鬧的街道。他是某種「道途」。

在道途上,有什麼記性仍舊能成立?有什麼人仍能懷著滿滿的自憐,一瘸一拐地繼續走下去?當你徹徹底底地醒了過來,發現銀漢街未必真有銀漢,只要藤椅上睡著的人依然睡著,撲騰的蚊子繼續撲騰,即便歷史的重設者們正要為他修身改性,他依舊是完整而不可挪動的部分。當他空置於你的記性,才真正活了起來;當他重新活起來時,你聽到的聲響,不是空乏於歷史的哀鳴,而是迢迢未知中,離散而歸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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