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搭上前往通州街的巴士

巴士上的人越來越少,我愈是懷疑多了一個「P」字尾的巴士路線和常規路線有異,即便連那駕常規路線的巴士我也沒有搭過。我時常亂跳上巴士,只要有隱約類似的地名,加上幾分莫名冒險的勇氣,我便奮不顧身地跳上去,想著香港每一處地方轉角都能找到歸家之路。
而今天我卻冒然闖進了一個不應闖進的地方,當曾滿載的巴士至此只剩下一兩個人時,我便察覺到幾分不妥,匆忙跟著一位大嬸下車。可正是一下車時,就如跌進了寂靜漆黑的禁區,零星的路燈跳躍著幽幽的微光,四周擁仄破舊的矮樓無一戶著燈。左邊一處停工的地盤邊上佇立著一個抽煙的工人,右邊一位阿伯在「臨時街市」門前緩慢地整理著紙皮箱。他們和黑夜似乎融為了一體,我不敢嘗試直視他們的眼睛,亦不愿去觀察他們的容貌膚色,只當作是在深夜庭院中與一兩座深色石灰的雕塑擦身而過。寂靜的,但亦是充滿爆發力的,誰能保證哪一個眼神、哪一種神態,不會激起一些意料之外?
路旁整齊筆直的唐樓吐出狹窄陡峭的樓梯,冒著陳腐潮濕的氣味。路邊整齊地堆滿了回收的洗衣機和冰箱,一些還留著異國廉價的吸鐵石裝飾。香港晚上八點四十五分的通州街上沒有人,卻似站滿了人;像是平日中午一點的中環擠滿了人,卻似沒有人。想起曾經因公事視察過的一座廢棄的三層舊樓,每層用單薄的木板隔出四、五間劏房,一些甚至沒有窗戶通風。每一件丟棄的傢私像是說著過去的故事,窗台攀爬出來的野草像是吸取了歲月的精髓,竟是深沉的琥珀色。
明明和主幹道只一站之隔,或是兩站,心中本打著探索一個新地方的決心欲走至地鐵站。可似乎兩旁的舊唐樓筑起了透明的迷宮,每步都是重複的風景,如單曲循環。前方有一處精品酒店,像是滿目蒼夷的戰地中一處收容所,盡力發出醒目的光芒示意。可沒有前台,全層冰冷的跑步機,只有一個匆忙跑進電梯的男人。離那里還有五十米,一架的士駛過放下客人;我小跑追至車尾,極力地揮手,可司機似乎看不見我,似乎我亦被這漆黑與沉寂吞噬,不然這非交接班的時間,他為何拒載一位客人?
似乎每一秒鐘的原地停留都是更壞的選擇,我唯有撞著膽繼續向前走,小心翼翼,隨處都如懸崖,隨處都隨時襲來一股漩渦;七月的盛夏,竟也能體會冷風嗖嗖。萬幸另一架的士駛來,我衝出馬路,假裝鎮定地揮手,如在金鐘太古廣場走出酒店般的儀態,卻分毫不讓地鑽進了車廂。才鎮定下神,便忍不住詢問司機關於那條通州街的故事,像是若失去了這位見證人,再也找不到誰能理解我,這條街亦隨時會消逝一般。
我本以為只是碰巧夜晚人流稀少,或只是區域樓宇較為陳舊罷了。可這位自稱在深水埗長大的司機卻印證了我的第六感,這條夜晚的通州街果然有所不同。司機煞有介事一般,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圓地跟我述說這片他再熟悉不過的地區──對於一個第一次來這區的人,無疑會感到恐懼,可並不是真正看似那麼地危險。
作為全香港最舊,亦是最擁擠、最貧窮的地區,許多舊樓危危欲墜;而政府不拆,亦尚未有重建計劃,導致了許多劏房單位,人龍混雜、烏煙瘴氣,其中主要集中於通州街及海傍街。那裡聚集了最多的兩種人,一是「南亞」,即是那些巴基斯坦、印度、尼泊爾人;二是「老銅」即是「道友」、癮君子。前者尚好,因為他們在此處主要靠回收二手電器為生,還能「搵食」不至於搗亂;而後者則較為麻煩,正在我上車的地方就有一座逾五十年歷史由政府建立的美沙酮中心,那些沒錢買白粉的「老銅」便前往索取橙色的止咳藥水,俗稱「飲橙汁」。他就時常見到「老銅」平日在公園互相打針,許多時候乾脆直接攤在地上發作,畫面甚至對他而言亦是可怖。
但這片在外人看來恐怖的深水埗,對於他生長的土地他仍是感到自豪的。這裡是全香港物價最便宜的地方,一切應有竟有。再說,雖然深水埗蟬聯全港最貧窮的區域,2015年貧窮人口達66.6萬,每月住戶收入中位數為港幣7200元;但大家還勉強能夠「搵食」,相對歐洲難民潮來說,光明正大地搶劫已不在話下,可見深水埗仍是一塊安全的土地。一路上我仍難以平復,這個我從來沒有感到危險的城市,深處亦隱隱埋著幾分不安分,興許它也只是對那些得意忘形的人們張武一下爪牙,以免被這個五光十色、走得太快的社會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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