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舞街——消失的竹林

走進前面一大片塞滿長長的竹枝、竹製品、藤製品的排檔商舖,穿越那縱橫交錯、像極迷宮一樣的小巷窄路取道詩歌舞街回家,我便無需繞過塘尾道、界限街、大角咀道的一個大迴旋,足可節省十來分鐘歸家路程。這片排檔「竹林」為我提供了一條非常管用的回家捷徑,因為我家所在的大廈就處於大角咀道與詩歌舞街交界位置。
每回在塘尾道街市買完菜經這條捷徑回家都相安無事,這次可能手裡拿著的餸菜鮮味吸引了竹林內一頭流浪狗的注意,竟然對我虎視眈眈起來,咽喉更發出陣陣不友善的怪聲。自問素來怕狗,見牠兇相怒目,惟有不動聲色,暗中加快腳步。豈料那頭狗竟亦步亦趨,感覺牠越跟越近,心底暗叫不妙,跟著毛管直豎,自然反應叫我「逃」,於是拼命的跑,可惡的狗卻沒有就此放我一馬,竟邊跑邊吠地追著我。我本能地拼盡力氣,終於跑出了竹林,踏出了詩歌舞街,也沒有留意當時馬路上究竟有沒有汽車經過就第一時間衝過對面的行人路,幸好當時整段路來往方向都沒有車,而惡狗亦開恩沒有離開竹林繼續追來,我總算把牠擺脫了。
撇開摸不著頭腦的所謂竹林,如果對那裡一帶街道環境比較熟悉,準以為我是住在該區地標之一、耀眼奪目的亮賢居了。今天,詩歌舞街靠大角咀道一端一邊是劉皇發中學及休憩公園,另一邊不錯正是亮賢居。
童年陰影真的很可怕,五十多年前發生的一件小事到今天仍像鬼魅般在記憶中縈繞不去。
一九六五至六八年間,我家就在當時的大角咀道油麻地小輪員工宿舍,我們的單位在A座,露台下望就是詩歌舞街。當年只有八、九歲的我,對家居周圍街道名稱特別留心,發覺附近道路很多都以花果樹木為名,唯獨這條街卻擁有一個如此優雅的名稱,本就對它另眼相看,住下幾年,越覺自己對這條街竟然有一種莫名的繾綣。
六十年代,雪櫃並非普通家庭的必然家具,家裡每日兩餐的餸菜大多是每天現買,其他如罐頭雞蛋、油鹽醬醋等輔料家裡亦不會多存,起碼我家就是如此。做飯時才發現缺了甚麼,儘管當時我還是十歲沒到的小男孩,媽還是要我充當家裡的臨時買手。
媽放心讓我獨個兒走到老遠靠近塘尾道的街市,原因是出了大廈閘門可以一路靠著大角咀道的行人路轉入界限街、塘尾道,沿路都無需橫過馬路,路線應該是很安全的。直到發現了捷徑之後,我就愛走詩歌舞街。除了那次被狗追的經歷,我很享受詩歌舞街的寧靜。這條街和塘尾道雖然只是一街之隔,但車輛卻少得多,當時也沒考慮汽車廢氣會否影響健康的大問題,只是感覺上走在這條街會舒服一點而已。
當年詩歌舞街兩旁的建築除了宿舍毗鄰的聖芳濟書院外,大都是五、六層高的唐樓。雖然同屬唐樓,這裡又比遠一點像海壇街、醫局街等的唐樓要新一點、美一點。印象中這裡地下一層也是住宅,所以整條街都沒有商舖,因此覺得這條街屬於高尚住宅區。這些地下一層住宅雖然大多是門窗緊閉,間中也有打開窗戶的,我喜歡翹高腳探頭望進屋內,嘗試窺探一下有錢人的家。
不像今天建築設計上的多姿多采,當時很多地方的住宅樓宇外牆大都是單調的灰灰白白,這裡卻別具特色,矮矮的幾棟樓都以低調但卻奪目的粉色示人,或粉藍、或粉紅、甚至黃、杏、淡紫、淺綠,替整條寧靜的詩歌舞街增添了色彩。
現在翻查資料,知道唐樓的特色是二樓以上的樓層會跨出行人道,盡佔建築空間。當時只感覺這裡又比很多地方的行人路清爽俐落得多,因為這裡沒有一條條或方或圓、用來支撐著二樓樓底的石柱。同區很多街道的行人路上沒走多遠就會有些石柱,就算不曾擋著你的去路,也會檔著你的視線。沒有檔路的石柱,卻同樣有可以遮陰的二樓,總之,走在詩歌舞街是一種享受。
我喜歡幫媽做家裡的買手,因為媽有時會給我獎賞一兩角錢買零食。記得街市附近有一家豆品店,我最愛買兩件魚肉煎釀豆腐,回家途中邊行邊吃,夏天則吮支橙汁雪條又是另一番寫意。沿途碰到友善之家打開窗戶甚至開著電視的,更可以享受一下短暫的免費娛樂。
小時候很愛看電影,住在宿舍的三幾年間看的電影尤其多。和家人、宿舍鄰居看正價首輪電影已經把深水埗大角咀一帶大部份戲院都光顧遍了。有好一段時間更差不多每個星期日都相約同學看廉價早場舊片,光顧得最多的就是在塘尾道靠近荔枝角道的「好世界戲院」。這家戲院週日早場經常放影黃飛鴻系列電影,只需花買幾塊釀豆腐的價錢就可以買一張前座戲票,就這樣,我追看了大部份的關德興黃飛鴻電影。所以,除了當買手外,我又有另一個機會走上這條令我回味無窮的詩歌舞街。和死黨兼戲友一同走,有時他搭著我膊頭(同班同學,他卻比我高近兩個頭),有時你追我逐,又有另一番滋味。
「飛機欖」是五十年代一道香港特色小食,這個小食更別於一般街頭小吃在於賣的沒有固定攤檔、買的可以足不出戶。我有幸在宿舍時初次嚐到這個地道小食,使我人生飲食簿少了一個空白。當時住在四樓,對著詩歌舞街的露台很大、沒窗,賣欖的阿伯每次都輕易地就將飛機欖成功拋進屋裡來。我的第一粒飛機欖和後來人生裡吃過的所有飛機欖就是來自詩歌舞街。
這條街,即使日間已慣常是車輛疏落,加上沒有商舖,路燈又好像被刻意調得特別昏暗,入夜後,整條街便倍覺清靜。夜裡,從露台下望,真不容易見到有車輛行人,只是偶爾發現一兩對身軀緊靠的情侶並肩走過。六十年代後期,特別是六七年,香港警力可能都集中去了應付暴動,以致市面治安不是太好,時而聽聞在橫街窄巷有所謂箍頸、劏死牛(持刀搶掠)等小打小鬧的案件發生。整條詩歌舞街已然是一個高危地點,加上旁邊像迷宮一樣的竹林為犯案者提供了絕佳的逃跑路徑,我們樓下的一段詩歌舞街便被一般路人視之為禁地,非必要或非等閒之輩都不敢在夜間闖入這段高危地帶。
並非刻意誇大,我就確實從露台上望著一個男人在這裡被人「劏死牛」,更可憐的是搶匪在搜刮了錢包手錶之後,竟然垂涎那人身上的皮褸。眼巴巴望著自己的皮大衣跟了別人,自己就垂頭喪氣瑟瑟縮縮繼續前行。回想自己當時年紀小,如果可以英勇一點在樓上大喝一聲,可能已經阻止了一宗罪案發生。不過,或者經我一喝,激怒了搶匪而對受害人橫施毒手也說不定。算了吧,就讓事件順其自然地出現、發生、結束,也好讓我在思憶詩歌舞街那份寧靜的同時,多加一點刺激。
大半世人,住過十個地方。唯獨對宿舍、竹林、詩歌舞街的回憶最感失落。幾年前寫半生回憶錄,重訪多處舊居,宿舍周圍環境已面目全非。亮賢居在宿舍原位以鶴立雞群的雄姿拔地而起。間接地令我至今仍然怕狗的竹林變成了中學及公園,很想有機會再一睹昔日的竹排竹林,即使是一兩幅照片、一小段文字報導已可滿足我的追憶思念。嘗試循多種途徑網上搜索,依然見不到有關竹林的一鱗半爪,至今仍是心中、也是我的回憶錄裡的一個遺憾。少變的還是詩歌舞街,當年心儀的聖芳濟仍屹立在原址,尚存的粉色「高尚住宅」令詩歌舞街繼續高尚、繼續寧靜,當年捨棄「無花果」意譯而採用了脫俗的「詩、歌、舞」則令詩歌舞街繼續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