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灣臺 ——在眼角看到卻遙不可及的故居

一
山腳下的交通燈是一部慢板的拍子機。
逾十個盛夏過去,我停下腳步,等待它再一次變調。
我朝山上的地盤一瞥,從視野的邊緣,看到圍板半空剖開露出背後一列不高的建築物,我想像上面一點白光就是一棟舊樓垂暮的前額,那裡是我出生的第一個家。
記憶中一片翠綠草地、三棟高五層外牆米黃色夾雜兩排紅磚通花的樓房當下只剩一列灰白的鐵閘,上面架起繁重的竹棚和墨綠的膠網。從前偶爾有小松鼠奔奔跳地伴著腳步走,此刻是連綿不盡的圍欄和數之不盡的廢料。我已無法辨別這到底是個未嘗造訪的山道,還是已被重建項目弄得面目全非的舊地?
陽光已經掉入圍牆的背後,直至日光赤裸我無法穿越的陽台,乾枯的水泥地裡甜言蜜語都結成焦塊。我重複從鐵絲網的洞窟偷窺著裡面發生的一切。那些時候的那些事情,模糊、瑣細,又那麼深重,卻沒法明白陌生的外牆裡面為何就是我成長的故居。
二
那些時候我就躺在床上想像自己出生的模樣。窗簾靜默透薄,敞亮的房間彷彿盛滿了夏。過去的輪廓是清晰可辨,像陳舊的故事,像床頭的一抹灰塵,日子無聲撒下而慢慢積聚的厚度。
那樣的下午我剛睡醒,枕在祖母的一條舊毛巾上,隱隱呼吸著一種嬰孩記憶,裡面有萬金油的味道。我躺著把膝蓋屈曲成舒緩的姿勢,那是我出生的床,只要輕輕轉身床架便依呀依呀的響;床頭上面正好掛著祖母手抱著我的一幀照片,背景正正就是這床。
我往房外一瞥,祖母就在陽台穿著一件白色的背心內衣澆植物。夏天的確熱得透徹,汗從她蒼老的臉蒼老的乳沁出,使胸前沾上一片透明的濕漉。我搬上那細細的膠櫈子,放在祖母的腳跟旁,往上一踏就是四樓陽台往外張望,遙遠柏油路上的一段風景,眼底下的一片森林。我偶爾把吃剩的蕉皮往陽台外大力的擲,期望它能穿越那片樹林降落到某輛汽車的頂上,卻從不實現。
三
我們睡在同一張床上,那依舊是我出生的床,現在的家縮小了因而這床也被斬掉了原本長在一起的櫃子。我蜷著睡,他蜷縮的幅度更大一些,微微地貼著我,手搭在我的肚子上。它們總是偷偷地摩擦著我的,用腳後角質了的皮,十分粗糙地在我的腳踝一帶摩擦,兩只相互摩擦的腳默契得像長在一個人身上。
他悄悄去推開窗,關了一個冬天的窗框不靈活了,好不容易才推開一條小隙縫,風就無聲地擠進來。遙遠的斑馬綫後的山腳頂著一個路牌—私家路,後面明明是我熟悉的山林。那一片翠綠驟然長了一棟弧形帶灰銀色的高樓,它攀登了湛藍如洗的雲端。陽光打在一格又一格細小的窗戶上,閃閃發亮刺入眼簾,耳邊盡是轆轆遠聽的汽車聲。
那時候我最喜歡午後接近黃昏的煮飯時間,溫柔的陽光曖昧地爬進空曠的廚房,一列米字型的通花暗影烙印在地下的磁磚上,由左邊緩慢地跋步到右邊,最後偷偷躲藏在祖母的汗衣內而消失不見。多年後的我站在祖母身旁,從前踮著腳尖只能拉拉她的衫角,現在眼下看到她頭頂上剩下一個光著的花園。
春天的雨在頭髮間流過,涼快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