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塘・裕民坊

裕民坊

麥海珊 文類:散文

作者簡介

麥海珊

麥海珊,活動影像/聲音藝術家,現職香港浸會大學視覺藝術院副教授。近年她對實驗民族誌特別有興趣,並嘗試在活動影像、網上平台和聲境錄音上實踐。90年代多寫作和做音樂,近年主要做教學和把藝術創作和學術研究混合為主,也試圖在大機制中尋找新方向。


 

我生於一九六九年,其後十五年,一直住在官塘將軍澳道房屋署職員宿舍,兩座樓房靠在山邊,住四樓都可以望到對面海,還有山水可用。幾個月前搭地鐵經過,風景幾秒間溜走在大天橋邊的空隙看到它也被拆掉了,呆了一呆,心也沉了一沉,定神後想想,呀,真的,要,拆,掉了!

宿舍位於官塘的邊陲,旁邊是官塘差館,只隔著一面大花崗岩石牆,從前,閘口從不關閉。當年將軍澳市鎮還未出現,沒有天橋,屋前馬路除了去Junk Bay (將軍澳)的垃圾車和上藍田(山上)的巴士和小巴,就沒什麼車經過。馬路,就變成了小朋友玩樂的公共空間伸延,對面是當時剛建成的官塘公園,所以就像家對面有個大club house,有花園、足球場和游泳池,又靚又高級,又大又好玩,七十年代。公園中間還有小食亭,三子一支雪條,只是快跑去買野食已是一個開心遊戲。小食亭是花崗岩砌成的,不是石屎加油漆,光潔明亮,精神爽利,其實一百年都不會破掉。當年港英政府大量移山填海,有好多石頭,很多建築和圍牆都是用花崗岩砌成。裕民坊政府合署和旁邊現在還未拆的診所,圍牆就是這些花崗岩。小時候好喜歡一邊行一邊摸著石牆,粗糙的質感,像是,有人與我相伴同行。

裕民坊於我和家人是一個比較遠的地方,十五至廿分鐘的腳程,買完餸行番去好累,所以一般生活所需,都會去雞寮(改建後名翠屏邨),是七層高H型徙置區,污糟嘈雜,吵罵打架,垃圾隨時從天而降,但輕鬆自然,人味濃厚,是典型的徙置區環境。有一次,一個啤酒樽在我眼前嘭呤一聲落地開花,就只是三步之外,如等閒事。雞寮。第一次自己買筆、第一次飲檸啡、第一次電髮、第一次買煙、很多的第一次,都是在雞寮。那裡還有一潮洲人開的茶記,叫松園,我們一家人時常幫襯,最貴又最好食的早餐是蛋牛治烘底和鮮牛通,食得到,會有一種驕傲的滿足感(有時知道家人沒錢,就不會叫這些最貴的了)。

裕民坊還是會去,特別是公園仔對面二樓的美心快餐,當時開業不久,七十年代中尾,美心有一很受歡迎的食物 — 熱狗,其實只是好普通的麵包加兩塊蕃茄青瓜、一條腸和茄汁,但是因為有別於平日家常菜,又有西化的感覺,就覺得好興奮,好好食。講起公園仔,在裕民坊的正中間,其實都不知它的真正名字,只是大家都這樣叫,就成了名字。十年前,我回裕民坊做研究和拍攝,總要找個地方等crew、清理攝影機、換鏡頭、換菲林、讓助手寫拍攝紙和筆記等等,因為它就在的士站旁,都會在那裡準備開工。

公園仔。

二零一六年,再回到裕民坊。

在市區中心這麼一個大地盤,好很大,好很大。如沙漠。沙塵滾滾,刺眼聲大,意亂心慌,好易迷失。要走過去那麼難,那麼難。幸好懂得看著自已的心走過去,才,可以走過去了。

公園仔被夾於大地盤的中間,感覺地方細了,真的原來被圍堵著感覺的空間就會細了。被圍堵著。後面本來是仁愛圍巴士站,被白茫茫硬生生的圍板隔著;開揚清新的城市中心緣洲,變得又暗又臭,本來輕鬆來休息的人臉兒,都變得又累又苦,樹木無精打采,死吓死吓。我一直提醒著腦袋,這是否只是自心的反映,空無意義的懷舊浪漫,但看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真的,裕民坊的整個氛圍都不一樣了。雖然,這當然一定都是心的反映。

而本來在銀都戲院側的椰子樹,就在地盤圍板後面,又瘦又悶,孤苦伶仃,掛著一個「保護植物,請勿靠近」的黑白print out過膠牌,保護你又不能靠近你是什麼意思呀?!又不是大爺們的愛情歌詞。我定了神看著那個過膠牌,想到與大災難後被援人員掛上低priority的牌子在頸項沒兩樣,只可乾等呀等呀,好想走出去又不可以出走去!

不知何時開始,在戲院旁有椰子樹,就像是美國加洲荷李活大道的氛圍,是大美國夢,是無所不能,是開心大藍天陽光燦爛的日子。但當我真正踏在荷李活大道上時,只有驚恐和虛假的笑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去那裡,那是,二零零四年,我迫自己去,徒勞無功,唯有再學做人。回到香港,就拍了《唱盤上的單行道》。重新做人。銀都戲院其實一次也沒去過,小時候,七十和八十年代,通常會去嘉禾快樂倫敦華盛頓睇戲,對銀都印像模糊,但總記得那些椰子樹,因為與密密麻麻又嘈又納雜的官塘一點也不相襯,也許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在那裡。

樹的另一邊從前是van 仔站,後面那個三角型的小小空間,是只有早上才開的有牌小販檔,主要賣衣服、雜貨;晚上就變成仁愛圍大排檔的伸延;而鬼節時會架起整個竹棚,有佛壇有燒衣有放供養物的位置,也是搞手樂手工作的地方,就在那個小小的三角型空間。

因為要建很大很大的大廈和商場,小街也要被招用,仁愛圍,將會完全消失。

大地盤的另一邊,協和街與物華街市場的小販現在被搬進了那座灰灰的大樓裡面。六七十年代,協和街臨時小販市場未被規範之前,那裡什麼都有,食粥食布拉腸粉買菜做衫買布買雜貨,是個大大自由市場,後來火燭了幾次就被整頓。十年前,我回去拍攝,市場只餘下幾檔,從前做裁縫後來洋服做衣式微就做改衣的陳先生,潮洲人,平時沒事做,一星期三至四天約朋友在鋪面(也就是街頭)玩潮洲音樂、食煙、傾計。他說家人叫他戒煙,但食咗咁多年唔食會死㗎!當時我還吸煙就陪吹,請他們食捲煙,聽他們玩音樂。記得,很多笑聲。後面向著協和街還有開食物雜貨的戴先生,白色背心灰短褲,背微曲,身體強壯,黑黑實實,笑時臉滿是皺紋,是最典型的勤勞潮洲人,朝六晚六,天天做,食物好平好平,次次經過都會幫襯吓,見到他的笑臉,心會暖。他們當年都已六十多歲了,總想見多幾面,我對老人家老地方總有一種特別的情感,是很重很大的那一種。

又重,又大。看見自心看見,又重,又大。

二零一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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