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道

走過港灣道往藝術中心,路上鋪滿灰色磚,磚與磚之間填補了綠色膠水,白暗灰配上混濁的綠,不知可否說是張愛玲式的參差對照。有報導說磚之間補上膠水,是為了防止示威者掘起磚頭投擲,附近君悅酒店正是中国首長下榻之地,難怪路上長滿了綠色網絡。
路上顯綠,聯想起野外風光。郊外風光明媚,令人心曠神怡,可是身處美麗環境,也往往出現令人意想不到的恐怖情景。1964年香港上演黃梅調電影《血手印》,由秦萍、李菁與凌波主演,改編自越劇劇目《林招得賣水》。話說北宋年間,書生林肇德(凌波)家道中落,富戶王員外嫌貧愛富,不願把指腹為婚的女兒嫁給他,可是王小姐(秦萍)有情有義,透過丫鬟雪春(李菁)贈金助他上京赴考。怎知當晚剛踏進王家後園,林就被雪春屍身絆倒,還沾上滿手鮮血,他逃命時不小心在門上留下血手印,成了殺人嫌疑犯要處死。沒想到法場上包青天駕到,重審冤案,才發現原來是王府馬伕行兇,結果兇手伏法,才子佳人終成眷屬。電影劇情老土,但當中插曲卻膾炙人口。林肇德赴王家時走上一條陰森道路,他唱了一首〈郊道〉表達內心既恐懼又開心:
夜深沉聲悄悄
月色昏暗
風淒淒影搖搖
隕星曳空怪聲長鳴
一路行來無人烟
嚇得我膽戰心寒
佳人贈金情意重
使我又愧又喜歡
眼見園門正半掩
想必是雪春在裏面
通往王府的道路,環境黑暗,煙霧瀰漫,野鳥淒啼,導演透過不同黑色元素渲染恐怖氣氛,預示丫環之死,不過在林肇德心中,卻在害怕中攙雜了開心,因為他的未婚妻始終對自己不離不棄。〈郊道〉一曲演唱難度甚高,成了不少歌手挑戰的曲目,不過仔細斟酌歌辭,同樣會發覺要走上這條郊路也一樣不容易,它表面上帶有死亡色彩的陰暗,但同時也有一種走向樂園的愉悅,要同時承受兩種相反的情感,不是同樣困難?
走在這條港灣道,她不是郊道,而是膠道,但與上面的郊道一樣,要一路走過來同樣不易。港灣道末端就是自由開放的藝術中心,但出面路面卻成了綠色羅網遍佈,公民自由受阻之地,不能不說諷刺。還記得在幾年前走過來,港灣道的磚與磚之間不是膠水,卻是微帶黃色的砂,與綠色膠狀人造物相比,天然黃砂自然更配合灰色的磚頭了。現在膠道上觸目是膠,就令人覺得充滿不協調的詭異。佛洛依德(Sigmund Freud)曾在〈論詭異〉(The Uncanny, 1919)一文,談論過我們平時為甚麼會生出一種詭異感覺。甚麼地方會出現詭異呢?詭異時常出現在我們平時熟悉的地方或事物上。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我們往往將很多過去的記憶、創傷壓抑到潛意識中,當我們日後偶爾碰上近似的情況,會誤認它們就是重象(the double),於是似曾相識的詭異感覺油然而生。
我曾在六七年前在藝術中心主持過課程,那時每天要九時回去,對住在觀塘,又習慣夜睡的我要大清早起床,再搭上顛簸巴士,下車後還要走上一段寒冷道路,實在很辛苦很疲倦。時維冬天,走在鋪上灰色地磚的行人道,滿目是玻璃幕牆大廈,一切冷色調都令我覺得特別冰冷。現在走在港灣道卻不同了,灰色地磚與玻璃幕牆依然冷漠,但混入曖昧綠色膠水的地面卻特別令我覺得詭異。曾經熟悉的地方,一切看似沒有甚麼不同,但卻有微妙變化。如果按照佛洛依德的說法,我又會有甚麼壓抑呢?想來想去,還是記起1989年六月仲夏,某個東方強国發生的小風波,那年很多人在馬路與廣場上死去,坦克車壓毀了石板地,攝影師拍到地上血跡斑斑,滿是(人)肉碎的場景,那年我還只是一個小學低年級學生,懵懂無知。後來日漸長大,知道了甚麼一回事,卻倏忽越過時光,變了齷齪的中年人。上年已是中年人的我,走過港灣道大街,想起那條死了很多人的街的重象,看來大家都有點相似,前者綠膠流遍磚頭的罅隙,後者人血滲入每一條坦克車壓出來的裂縫,一張綠網配上一張紅網,是否在同一個國度上,腐化朽壞變色,早已發出臭味的蔥綠配桃紅?一綠一紅,大概會是我終身記憶中的視覺壓抑。
地上的灰本來很Cool很有性格,現在夾雜了混濁之綠,卻令人覺得別彆,沒有格調,又來得特別醜陋,只是這種顏色配搭的波浪卻慢慢湮沒香港,令人難堪。綠色之網愈張愈廣,撒在灣仔、旺角、尖沙咀,或許有一天遠至香港的天涯海角。時局愈來愈蕭條,心想走在條條膠道上,不知走向地獄,還是走向天堂,但一想到這樣,就記起不論去哪一個地方,都不是要先經歷死亡嗎?這條膠道縱在日間,也不免令我聯想到《血手印》中暗示凶兆的死亡幽谷。不過《聖經‧聖詠集》又記載:「縱使我應走過陰森的幽谷,我不怕凶險,因你與我同在。你的牧杖和短棒,是我的安慰舒暢。」當大家走過膠道時,上主在何方,衪何時會引領我們越過困厄,走到彼岸天堂?身在香港的膠道,踏上羅網,墮入其中,逃脫無門,一子錯,滿盤皆落索,真是令人一步一驚心。
20171224‧平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