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每天七時許,我就會坐一個半小時巴士,到土瓜灣上班。其時反覆問自己,我不過是個暑期工,有必要如此虛耗所餘無幾的暑假嗎?然而,是幸或不幸,惰性教我繼續上班,上足三個半月,賣掉一個完整的暑假。唯一得着,是我在來來回回的巴士車程上,看完了《1984》。
本以為會自此對土瓜灣心生怨忿,但十年後回望,並不如此。
巴士總站在九龍城碼頭,九龍城碼頭在土瓜灣。有時早到,便坐到總站,走路一小段路回公司,所謂公司是一家老牌教科書出版社,陳設老舊,燈光昏暗,亦因為老套,加班會補水,現世罕見。我在裏面當編輯助理,工作主要找錯字和改格式,因為需要專注細心,燈又暗,使我時時神智不清,一天喝幾杯咖啡提神,食公司之祿而精神不振,我虛怯愧疚,直至有天看見坐在最後排的上司睡得像小孩,才覺得可以對自己寬容一點。
那時候,公司有一同事,原來天天坐同一部巴士上班。我先上車,坐上層,她坐下層,好幾次下車看到她睡得正甜,但因為我只是個暑期工,不想發展任何過份親密的同事關係,掙扎了兩秒,拍拍她,「下車了。」此後下班時常常不經意在等車時聚頭,她告訴我,中學時唸傳統名女校,成功爭取牛丸進入小賣部,學生欣喜若狂,在那天我才第一次慶幸自己不是讀名女校,而最後我和同事亦沒有發展出任何親密的同事關係。
那一年的五月到八月,隨着日照延長,下班時由天黑齊到漸漸見到陽光,我對土瓜灣的戒心漸減,下班後到處閒逛,有時會走到北帝街找吃的,有時會到碼頭看日落,覺得運氣欠佳時,會入馬會買六合彩,因為通常職員和在場的少數族裔人士都會向我說「Good Luck!」雖然如此,在派發散水餅的一刻,想到不需再天天搭長途巴士上班,我還是欣喜若狂。
畢業後,因為工作關係,偶爾再到土瓜灣,總是有種親切感。工作過後總會左逛右逛,先要看看以前常幫襯的食店還在不在,例如自己常去食早餐的粥店或鍋貼大王,又或是小食店「極滋味食階」,雖然至今還未知道店名中的「食階」是否錯字,其實是不是想說「食街」?我又會指着「笑左衛門」或「食得太郎」等店名捧腹大笑,土瓜灣之草根氣,在食字店名中滲出來,親切可人。
我常對家住土瓜灣的朋友笑說:「土瓜灣真係好多痴線佬。」每次去土瓜灣,不管我坐在茶餐廳,或是在升降機,都有人來搭訕,有一次更有一個赤腳在馬路上跑步的男子對我say hello。我喜歡「痴線佬」,他們比「正常人」溫柔:曾路過一家遮店,店家瞥見我手上的破傘,居然沒有推介我買一把新遮,而是免費幫我修好舊傘,痴線。
我有時會到土瓜灣朋友家的唐樓天台看風景,走過八層樓梯後,風奇爽,景色特好。其實所謂的景色,也不過是看看附近的舊樓,但在香港,這就是奇異的風景。晚風邊吹,他說他家正在等收樓,若有個好價錢,可以在附近大廈買兩個小單位。你知啦,土瓜灣啲樓咁舊,遲啲又有沙中線。
我知呀,所以要趁着還可以取笑土瓜灣老套的時候,落力取笑,直到土瓜灣變成一個我不認識的美麗新世界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