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坑・浣紗街

綄紗街虛構史

陳一二 文類:小說

作者簡介

陳一二

生於斯,長於斯,寫於斯,游走於抒情散文與商業創作。


 

這街有龍,眾所周知。

牠棲息於唐樓殘破的樓梯、車與車之間的空隙、士多舖注滿灰塵的雜誌透明包裝袋、菜檔盛載菜心芥蘭的篩子、簷篷滴水孕育的嫩芽。

很久以前,村民三請神龍驅趕瘟疫,龍深受打動,衝破雲層從天而降,委身這街任守護神。

明月下,牠綿長的身體會像貓一樣無限延伸,橫跨整條長街,或像狗一樣追逐尾巴,圈成塔香狀。紅花在牠身上燃燒起來,升起陣陣嗆鼻爐煙,將蛇蟲鼠蟻蚊蠅瘟神薰得四散。牠從天空偷走兩個月亮,讓它們披上火紅盔甲,在跟前開路;又從池塘喚來幾尾金魚,一邊走,一邊啄龍尾,以示威嚴。當震耳的鼓聲傳來,你知道牠即將靠近,彷彿闖進山大王的宮殿。

然人們並不害怕,熱烈地追趕、期待、歡迎牠,又採摘和撿拾燒賸的紅花,插在神枱香爐,讓家犬成為牠的夥伴。

陽光明媚的日子,史納莎、松鼠犬、牧羊犬、唐狗聚集街道盡頭的墨綠色籃球場,忘形地轉圈耍樂聞屁股,而龍在樹蔭伸懶腰,擺擺尾,倚著「喃嘸阿彌陀佛」石碑,閒時從街尾探游至街頭。這城猶如湖底之城,被水面掠過的龐然大物遮去日照,一秒光明,一秒暗澹。

波光下,孩子蹲在文具舖門口,凝望彈乒乓波機。她知道一拉把手,膠面板裡的乒乓波便會向上彈起,東搖西擺,掉落旁邊其中一行。還珠格格筆盒躺在收銀台陳列架,螢光黃鋸齒型貼紙閃閃發光,用箱頭筆寫著老大的「3號獎」,筆盒上的五阿哥笑得靦腆,跟夢境一模一樣。她攥緊口袋裡的六塊,跟五阿哥說第七次再見,在街口轉角處的雜貨舖買了三包媽咪麵,硬塞進書包,偷偷藏在衣櫃。家裡沒有人,便撕開包裝,加入味粉,搖勻,大堆大堆地倒入口,又鹹又脆,裝不完的麵碎掉滿地。

後來五阿哥不在電視,也不在文具舖,再後來那個地方也不彈乒乓波,改搓蝦丸,一顆顆粉嫩圓球排好送上食桌,門庭若市。大門掛著小電視,上映阿蘇來做飲食節目的片段,老闆怕街坊忘記,特地重覆播放,每時每刻都聽到阿蘇的迴腸盪氣,「嗱,呢間嘢正呀——」。

街道熱鬧起來,龍也歡喜,賣力地舞動那大朵大朵的紅花。紅花燒美了,人更多了。穿螢光背心的人架起鐵馬,老街坊從唐樓騎樓探出頭來,小孩們提著燈籠,戴著螢光棒頸鏈,從三樓停車場張望,年輕情侶抱著狗來湊熱鬧。龍遊過橫街窄行時,大夥兒在漆黑的內街左穿又插,一時追龍尾,一時在下個街口包抄,汗和相機掛在脖子,晃晃盪盪,正如昏暗小街的雞蛋檔,前一天照雞蛋的罩燈還在半空愜意地晃呀晃,下一天就晃成家庭餐廳,晃成燈光經過水杯映在餐桌的波紋。

有說雞蛋檔老闆被阿蘇弄得思覺失調,慌忙搬遷。此後這街又染上瘟疫,一覺醒來總有某間舖頭消失不見。阿蘇隨著海鮮湯的香氣移動,漫延本來的雞檔、魚檔、生果檔,這裡那裡都換上小螢幕,用豪邁的聲音表演多聲部合唱。

後來阿蘇被外來物種擊得節節敗退。一部部小電視墜地成泥,招牌斷裂,到處沙塵滾滾,唐樓也難逃一劫。這物種叫作地產商。洋人開始愛上蹺腳,特別是在店舖門檻外的高腳櫈上,一手啤酒一手煙頭,欣賞輪胎堆疊起來的美感,深呼吸腳邊車房的化學噴劑。地產商因此築起許多樓高門大的單幢屋,讓男男女女安心在半空蹺腳。

但龍不懂,龍沒有腳。所以地產商放逐了龍,或是龍放逐了自己。從此街道一分為二,一半是搖搖欲墜的破舊,一半是望而生畏的巍峨。背心阿叔撻著拖、叼著煙,與西裝男擦身而過。阿伯擠在招牌下的角落,弓著背,與堆疊成山的皮布為伴,翻新的士座位。那座位曾招待午夜時份,從對面酒吧出來,步履蹣跚的年輕女孩,手袋和四肢噗地被拋丟在座墊上,吊墜耳環清脆的碰撞聲猶然在耳。幾天後,女孩的食評沾得上萬個真真假假的讚,這街被鎂光燈照射成不夜城,喚來許多線上的人,可就是喚不來天上的龍。

人們只好把上百擔珍珠草和榕樹氣根紮成條狀,插滿香,仿效龍在行上游走。旅遊局大肆宣傳,讓假的變為真的,從方圓一公里外佈置燈飾牌匾指示牌,成千上萬的人由地鐵站嘩啦嘩啦地湧進來。這街載不下了,就讓龍舞出去,在足球場規劃好一個正方形,龍就圍著鐵馬陣打圈。

來回數十遍後,人和龍都走了,剩下滿地燒賸的半枝香。街道空蕩蕩,食肆拉閘關燈,只有幾個居民幾隻狗,偶爾一架車駛過。我想,這才是街的原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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