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佬村道

大概兩年前,我們家從慈雲山搬來了九龍城。以前住在慈雲山的時候因交通不方便而很少來到這裡,它對我來說是一個陌生而新鮮的存在。這讓我感到是在旅行。當你尚未與這片土地上的事物有關係時,身邊的人、事皆是新鮮的,那像是探索另外一個地方、另外一些人的世界,在成為這裡的一份子之前,以外來者的身份「假裝」居民地生活著。
我常常早起,走路回公司。一次起得太早,想如平常一樣穿過九龍城廣場到後面去,卻吃了閉門羹,這才發現,後面朝著九龍寨城公園的門,要等到七點才開門。倒是因不熟悉才有了此遭遇,我倒一點兒不生氣,或許剛到一個地方,是要吃一點兒不熟悉的小虧,也正是這些很「地道」而不為外人所知的小竅門,算是慢慢跟這裡有了關係的一點點小憑證。
穿過九龍城廣場,就到了福佬村道。這街道舊舊的,大可不符合平常在電視裡雜誌上看到的香港的印象。之前認識了幾個從上海來香港的旅客,他們都跟我說,沒有想過,香港竟然還有這樣的地方。「這樣」,大概就是:矮、舊、雜。九龍城的建築挺特別的,樓下是商店,樓上住人,大概只有四五層高,高矮不一,中間有些樓房矮了一層,一眼望去,這像是一個個凹或凸字相連著一排。雖是這樣,但它們都不阻礙著你仰望天空的視線。在這樣的樓房下看上去,天空仍然是藍藍的一大片、一大片,並沒有被切割成幾何形狀的碎片。這倒讓人不必感到壓抑,甚至是舒服。只是,在路的盡頭處,「成龍閣」和隔壁街的不知名樓拔地而起,高高地聳立著,零散地鑲嵌於矮矮的樓房之間,猶如「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之氣勢。高,其實也沒有好壞之分,只是存在於這樣的格局中,顯得有些突兀,格格不入罷了。
矮矮的樓房往往墻身斑駁,頗有歷史滄桑的感覺,鐵製的窗戶早已生鏽,從窗戶延伸出去的幾根鐵棍,掛著幾件衣服隨風飄逸,要是不碰巧在下面經過,或許會被水滴到。偶爾幾戶人口在窗臺種了些花草,帶來一些生命力。雖說是舊,但也不全是舊。舊式的商店,像是公和豆品廠那樣,仍然保留著銀灰色的鐵閘,橫著拉,在中間掛上沉重的鎖頭。我特別喜歡舊式的鐵閘,充滿著說不出來的故事和歷史感。鐵閘呈摺扇狀,上面雕刻著鏤空的字或者是各種各樣的圖案。然而,比較新式的商店的閘門,是從上而下的,鎖頭是躺在地上的。也有不少商店是空置了,門倒是不講究了,虛掩著,外面貼滿了一層又一層的廣告紙張。這些廣告舊的撕了下來,新的又替補上去,這前僕後繼的生命力倒顯得裡面的荒涼和空虛,舊的走了,新的,卻仍未來。
後來我漸漸熟悉九龍城,知道要買什麼就去某一條街道。但是,福佬村道是複雜的,這有著各種各樣的商店,例如賣(生的)雞鵝的、各種餐廳、甜品禮餅店;例如賣衣服的、理髮店、賣眼鏡的、賣珠寶的;例如賣輪胎的、油漆的、洗車的;又例如花店、五金店,還有殯儀的店。這街道被衙前圍道切成兩半。有趣的是,後半段路比前半段多了一些連鎖店,比如說屈臣氏、海景粥店等等,幾大銀行也設立在後半段,像是比前半段要富貴、要新穎一些。感覺像是發展過程的一些痕跡,從後面而來,一點點地用「新的」去取代「舊的」。前後相接的地方,是一個鐵閘圍著的建築工地。我也是新來的,我不知道本來的它是怎樣的,也不知道它將來會是新的什麼。只是,當聽到一聲聲沉重的打樁的巨響時,我心裡感覺總是怪怪的,這聲音仿佛要吞沒舊的空置的商店,也仿佛為以後它們必然逝去的命運鳴喪鐘。
我早上經過的時候,大多數商店還沒開門 ,人也不多。只是很準時地見到收垃圾的車會停留在工地旁邊,清道夫從衙前圍道過馬路時撿起一兩份報紙,在茶餐廳旁邊的老伯伯整理著自己的報紙攤,和一堆男人蹲著或坐在地上抽煙。有時候,當你每天都見到這些東西的時候,他們如常地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與你相遇,忽然有了一種生活的平穩和安全感,好像是你沒有特別記起的東西,忽然看到了,說著,喔,原來在這兒,或者是,喔,果然在這兒。於是便習以為常了。偶爾見不得他們時,我卻有些不自在。後來,有些人認得我了,常對我微笑,說著一句早晨。這味道,舊舊的,卻濃濃的、美好的。這難不成是一種關係的建立?但願它,一直舊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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