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佬村道的氣味

一

瑤瑤時常想像，九龍城是個大鍋子，裡面是各種不同的食物，造成奇特的氣味。譬如走在福佬村道上，瑤瑤時而嗅到燒元寶時噴出的灰煙，時而嗅到麪粉、蛋漿與潮洲魚丸混合的味道，又時而嗅到豆腐與甜豉油的氣味。她總疑心這是一個不精廚藝的婦人，胡亂往鍋𥚃灑調味粉所致。

二

每逢周六，瑤瑤都會在楊屋道乘黃大仙小巴到外婆家，待至媽媽下班後接她離開。外婆住在福佬村道中藥店旁的唐樓。外婆告訴她，這條街之所以名為福佬村道，是因為以前很多從福建來的福佬（外婆總説成「苦」佬）來到這裡。瑤瑤總覺得唐樓生了鏽的鐵閘比外婆還要老。樓梯間剝落的牆紙佈滿灰塵，天花板的光管時光時暗，旁邊的玻璃窗上滿是黑色的格子，使瑤瑤看不到窗外的風景。走進外婆的單位，她只見暗紅花地磚上有一大堆電器、零食與垃圾。瑤瑤喜歡在這個亂葬崗裡尋寶，有一次她找到外婆以為不見了的黑膠唱片，使外婆笑得眼睛瞇成一線。

瑤瑤唯一喜歡的是單位裡小小的露台和唐樓的天台。露台裡長滿植物，有翠綠的常春藤，也有豔紅的紅掌。有時候，當外婆在天台的鐵架上晾衣服，瑤瑤會踏上天台的小台階，俯瞰對面的街道。街道上的店鋪組合十分有趣，直似斑駁有致的露台植物——公和荳品廠旁邊是Tony Wong西式蛋糕店（外婆總説這裡的蛋糕很貴，還是到豪華餅店買兩個蛋撻填飽肚子吧）和車行，上面則是唐樓和滴水的空調，而勤記五金行隔鄰是合昌殯儀。公路旁泊了四五部摩托車。

以前瑤瑤並不知道什麼是「殯儀」。她只看到店𥚃有很多長長的木櫃，有的被黃布蓋著，有的是棕色的；店門前一個胖胖的阿叔坐在木椅上抽煙。瑤瑤嗅到煙霧中木材味，彷彿置身於叢林中。她覺得木櫃𥚃面必定睡著一個白雪公主。有一次，她指著店鋪問外婆，這些木櫃用來做什麼？外婆竟瞪著她，道，啋個你大吉利是，細路唔好多事。瑤瑤嘟著嘴，楚楚可憐地望著外婆。回家問母親，才知道棺槨用來裝死人。瑤瑤想不明白，為什麼賣棺材的店子會在五金行旁？

三

外婆喜歡帶瑤瑤到對街的公和荳品廠吃下午茶。店子前掛著四個燈籠，鐵閘刻有「公和荳品廠支店」。每次進入店前，瑤瑤都會看著店員用繩子把懸在半空的竹簍拉下來，將錢放進去。店裡兩個附在牆上的櫃子放著一列裝腐乳的玻璃瓶子，左面的有辣椒，右面的沒有。天花板掛著幾個風扇；地面由綠色的紙皮石砌成。寫有店名的紙皮石馬賽克下是一個個刻有花紋的瓦缸。淡淡的豆香和濃濃的油香在店門前的空氣裏盪漾著，教瑤瑤的肚子咕嚕咕嚕地響。

每次來這裡，外婆都會叫兩碗熱豆腐花和煎釀三寶，而盤髻的婦女店員會私下送她們幾顆炸魚丸。瑤瑤其實想吃凍豆花，但外婆曾告訴她：「瑤瑤，熱豆腐花滑d，食完皮膚都滑d。」瑤瑤心裡暗忖，婆婆，又唔見你d皮膚滑。瑤瑤不喜歡豆腐花只有豆味，因此總是瘋狂地往碗裡灑黃糖，弄得桌面十分骯髒。外婆一邊用紙巾抹著桌上和瑤瑤嘴角的糖，一邊講解這裡的歷史：「呢間鋪本來喺廣東，由廣東清遠人駱公開嘅，之後就搬咗去深水埗北河街，跟住又開咗間喺呢度⋯⋯」瑤瑤一邊聽著外婆的講解和吃豆花，一邊看著旁邊發黃的相片，上面寫有「港九荳品製造業職公會」，和發黃的商標註冊書。

吃豆腐花後，瑤瑤嚷著要到對面買甘筍鴨梨蘋果汁（瑤瑤最愛喝的是芒果益力多，但外婆説益力多「惹啖」）。這家店子叫「田園果汁」。瑤瑤在店前聞一堆水果味，她已經不能分辨空氣中的每種水果味，只是覺得這種味道好像一堆色彩繽紛的氣球。燈管下是列出各種果汁名稱的橙色牌子，下面是一個裝水果的玻璃箱。頭髮灰白、戴銀色眼鏡的中年女店員微笑問瑤瑤要什麼味道的果汁，然後從玻璃箱裡拿出水果，由裡面的老伯伯沖製果汁。果汁甜甜的，又帶點清新的蔬果味，瑤瑤很喜歡。

回唐樓的過程中，瑤瑤聞到嗆鼻的灰煙。她又看見那個老婆婆在街上把用金銀紙摺成的元寶放到火爐裡燒。瑤瑤曾問外婆燒元寶有什麼作用，但外婆又説啋個你大吉利是，細路唔好多事。瑤瑤只有乖乖的閉嘴，聞著夾雜著麪粉、魚丸、豉油的煙霧，這是她在荃灣嗅不到的氣味。

四

大約五時半，母親挽著手袋接送瑤瑤。瑤瑤牽著媽媽的手，看著夕陽照在矮矮的唐樓的鐵欄上，離開這個裝著果汁、豆腐花和灰煙的大鍋子，回到只有香薰味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