砵蘭留痕

有人覺得砵蘭街是骯髒的,因為他不是街坊。又有人覺得我這一行是無情的,因為他們不是姊妹。這條貫穿油麻地、旺角、太子的街道是我過去二三十年工作的地方。在這裡站足多年,真真正正留下過無數的腳毛。
「你是新來港人士吧?湖南?湖北?山東?貴州?」我問。
她手拿一疊卡片,撥一撥頭髮,眼角一剔,就拂袖上去,似是看不起眼前站在樓梯口,這個能做她母親的女人。八十後就是八十後,無分地域,就是不懂禮節人情。
「四川妹,啱啱三十,後生就是本錢嘛。」根哥把泥黃色的煙頭彈向路邊的坑渠口,呼出一口煙,提起褲頭,狀似輕鬆。手緊的時候會抽捲煙,有錢就抽總督,是他幾十年來的習慣。
「贏馬都唔嚟搵我。後生女啱你咩?」
「啱唔啱就唔知,仲有幾多年命,我就心中有數。前兩日之嘛,隔離屋又去咗件,幾廿歲老太婆,掛咗成嗰月先有人報警。我仲以為有人醃鹹魚。」
根哥去年成為合資格長者,多了數百元綜援,閒時來找我短聚。有時也不是做他生意,就是跟他聚聚舊,飲茶訴訴苦也會塞錢給我,一個舊相好。
八十年代,這條街最蓬勃的八十年代,根哥似鄧光榮的八十年代。他跟幾個麻將館打工的結拜兄弟,夾了十數萬買了康樂街唐樓一個單位。不出幾年,幾個兄弟死的死,逃的逃,就剩下根哥與老大留下的一籠雀。
記得一晚,根哥找我之後塞了一張金牛給我,大概是大檔贏了錢,打趣對他說「咁大張,無得找喎!老細!」他卻認真的說要離開一下,還把一條鎖匙給我叫我有時候就上去打掃一下,沒多半句話就轉身下去了。
八九年初夏,我轉了好幾個場,還是離不開砵蘭。年歲漸長,開始要到街上找客。就在快富街十字路口轉角再次遇到根哥,他比上一次的神情還要顯得恍惚,一臉鬍渣看來更是消瘦,不再是當年的砵蘭鄧光榮。
他說上面「立立亂」,比油尖旺更危險。
我喜愛看午夜場,他一定要去文華,而我就偏不去文華。看太大的銀幕會眼花,更不愛一千三百人困在一室的壓迫感。所以宵夜時間,他通常約我到大牌檔,有時去富記食粥,有時去檀島喝咖啡或鄺達酒吧喝啤酒。
1993年,旺角要興建大型商場,說會提高砵蘭街品味。落在亞皆老街與山東街之間的那段康樂街及上海街,正正是根哥住的那段康樂街。根哥見慣風浪,「我信英國佬㗎,總之有埞落腳就話知佢」。最後被安置於彌敦道對岸的豉油街。根哥的唐樓亦隨英國佬回鄉而消失。
我不懂界定品味的高低,但如果砵蘭街的品味是惡俗的,就由得這一點五公里成為整個城市最惡俗的街道好了。然而品味尚未提升,租金已經開始飆升。賓館一間一間倒閉,有的整間賣掉,總好過租給我們這些散戶。最後我亦只好租一所劏出來的房間,七八年間搬過好幾次,一次比一次昂貴,空間一次比一次小。現在不足一百呎的空間每個月要付四千元租金,以呎價計不遜港島區的私人樓。想過搬去便宜一點的地區,但就是捨不得砵蘭。
「計計埋埋,都係砵蘭踎咗卅年囉。」
「啊,係囉。」
我沒留心聽他的話,還不是數當年的威水史及訴今日不比往日之苦。人老了,話題總離不開想當年。我拌著茶杯底的煉奶,小小的漩渦捲起奶白色的暗湧,看著混濁的茶色漸變得淡啡。顏色依舊但飲不到廿年前的味道,標榜健康飲食的燒味檔,不準吸煙的茶餐廳。
「你啊,好心幾廿歲人就咪再做啦。儲個錢,退休去吓旅行happy吓。」
「有客就自然有工開,你理得我。」
「仲好講,之前出面啲人阻住條街個幾個月,你爭啲連租都交唔到。又係搵著我嚟煩。」
大家靜了半晌,平面電視的球賽聲填滿了沈默。
「前排執嘢摷到本依達,你以前話鍾意睇,我一路都搵唔到。」他從腰包掏出一本破舊得發黃的書本塞給我。
「唔該。」我冷冷的接過,站起來轉身就去埋單。
當晚,我嘗試致電根哥。響了一分鐘,無人接聽。
過了一星期,我嘗試致電根哥,已經是留言信箱。
又過了兩個星期,我再到那間茶餐廳宵夜。平面電視報道一名長者倒臥床上猝死,原因無可疑,屍體發臭才被發現。地點正是豉油街。
是根哥吧。馬上風吧。
我離開茶餐廳,到便利店買了一包總督。自己抽一支,又點了一支放在豉油街路邊。回到自己單位,瞥見那本一直被遺棄在牆角的依達。翻開,有一封信及一條鎖匙。
人會老,世界會轉變,入夜的砵蘭街依舊有人做生意,但舊情已去,人已不再留。
投稿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