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油麻地

我是貓,尚無名字[1]。
我不知自己生於何處,只記得在某個陰暗又潮濕的後巷蜷縮顫抖。我沒有主人,只好四處流浪,那裡隱蔽,那裡就是我的地方[2]。我的故事就從我居住的德昌里講起。德昌里是一條以兩分鐘可走完的內街,這裡有不少特色地舖,例如五金舖、單車維修舖、火水舖等,地舖上面是民居。白天是車房電油味;晚上是樓上樓下住家飯餸味與紙皮夾雜的水果香味。白天貨運繁忙,人影晃動,我喜歡在晚上蹓躂。有次住在對面街果欄的肥貓,雙眸深處射出疑惑的眼神凝望我的後巷,語氣帶點輕蔑,問我為何不來貨源充足而不愁衣食的水果批發集散地填飽肚子。我聽聞那裡有幾隻虎斑貓死去好幾天後都無人問津,我深怕沒有主人的自己會落得如斯下場。而且肥貓不好相處,住在牠的地盤只會抬不起頭做「貓」,所以我只好老實回答牠 :「聞說吃太多水果會患糖尿病的 !」我住在後巷,看似是一個難以覓食的弱空間,但除了老鼠外我甚麼都會吃,鄰近茶冰廳[3]的港式早餐、泰國小食、素菜等無一不歡喜。
日落時分,我睜開矇矇鬆鬆的雙眼自然醒來,舔一下毛髮,從巷子往德昌里走去。這時候,左右兩旁街道的地舖捲起鐵閘,住宅大廈的樓梯間透出昏黃的燈光,街上行人大多是趕回家鑽小徑的街坊。最初我以為這裡只有地舖和住宅,後來我無意間跳躍至冷氣機架時發現二樓有個社區書房。暖黃色的燈光照射書房每個角落,舊書、唱片、詩集,無一不是文青愛逗留的原因。這裡有隻文青小貓名叫咖啡貓,愛待在閣樓上的漫畫角和一堆無人問津的哲學書堆裡。我喜歡牠的書卷氣味。牠說話時總是瞇起雙眼,像極一個有老花的伯伯。我剛來書房遇見咖啡貓時,牠告訴我入夜後你可以到樓下蘇波榮。我心想哪個人會改自己的店名做「So Boring」呀,不過反正我餓了,去看看也一試無妨。到了樓下,一張張摺檯摺凳排在馬路邊,十個八個年青食客擔凳仔,沒有雞煲或者鑊氣小炒的味道,而是沙津、意粉和花茶。他們很少大聲喧嘩,彷彿是不想打擾附近街坊的作息。這裡跟廟街煲仔飯不同的是顧客進餐後似乎不會說「埋單呀唔該」,而是自律地放錢進紅色膠桶,說甚麼自由定價喎。周末吃完素食晚飯後,我會去德昌閣仔找阿強[4],誰是阿強? 是那位會沖得一手好咖啡的男老闆嗎? 不,阿強是一隻生命力頑強的貓女,家人都被毒死了只剩下牠一個[5]。「當我清醒過來時,已經發現自己在一個木箱入面,我的身體一直抽搐著,耳朵幾乎要貼到腦袋後方。」阿強想要模仿當時瑟縮四肢的情況。後來,老闆喊著阿強、阿強,我便有名字了,阿強如是說。名字,人類說名字是用來辨認對方,有了名字,一看到熟人就會呼喊他。但像我住在暗巷的,就算有了名字,誰會記得我呢?

或許受到德昌里的電影音樂唱片等文青氛圍渲染,那時開始會特別留意在油麻地出現的藝術展覽。去年10月7日[6]一個晚上,我如常在上海街踱步,當我打算返回紅磚屋時,看到上海街與熙龍里交界處發出一束小小的光源。我心想 : 難道有廚具廠未打烊嗎? 來到光源前,發現是一盏射燈和一支座地燈在夜裡默默地站立,它們身處在一個彷似櫥窗設計的空間,這兒只能容立五隻小貓平排而坐,右面玻璃橫門用白油髹上「PRÉCÉDÉE」一字,雪白的字與橫門四邊的白牆搭配和諧。左面的一盏射燈照著一幅裸體抽象畫;右面座地燈的上方,有一幅描繪人類五官大特寫的掛畫,看來好像有人在監視著我[7]。一個伯伯在我身旁站著幾分鐘,轉身走了。「嘩你睇,呢個係咩展覽黎嫁?」幾個年青人在我身旁停下來說道。「咦!呢度有部cam喎!我地say個hi啦!」他們所說的「cam」應該是指右上方閉路電視吧。不過最令我這隻貓覺得不可思議的是眼前一張小桌子上的三個膠模,分別是一雙假手和一個人體器官解剖模型。我有點不明白,該如何理解眼前的畫面呢? 在創作媒界上有畫作、多媒體藝術、膠模;在地理位置上這裡是鬧市中的一個小角落。要怎樣定義在這個角落上搞展覽,大概是在此地生活的人最清楚。「Anju, You see」一位尼伯爾籍的男孩跟身旁的穿校服的姐姐說。他們在玻璃門前停留了一陣間,姐姐催促弟弟要趕回家做功課。當我再回頭看的時候,已經不見他們的身影了。人類在油麻地上停下來,像是上班族等外賣、工人上落貨、性工作者接客,他們有沒有在一條街道不為任何事,真正的停留呢?
「油麻地渡船街天橋底發生火警,上址為南亞露宿者聚居點,火勢迅速蔓延‥‥‥」[8] 第二天早上10時多,睡眼惺忪的我伸出大懶腰,有意無意間聽到街上傳來的收音機廣播。「糟糕!那不是陳伯的家嗎?」意識到是火警後,我像小狗般在上海街上飛奔,當我跑至窩打老道時,只見煙霧瀰漫到半空,濃煙令我的雙眼不停流眼水,喉嚨都乾澀了。「陳伯,陳伯。你在哪裡呀?」我快要喊破喉嚨之時,陳伯就在對面馬路向我揮著前腳,原來在大火前牠到了窩打老道花園打瞌睡。「貓有九條命當然沒事啦。但他們就慘了,家當都被燒焦。這幾年木屋已經遭圍封,現在又有火警。」陳伯垂下眼簾,無奈地說。我嘆著氣,他們的情景彷彿這也是我的命運。在外人眼中,露宿者是透明的小角色,是弱空間的人物,是阻礙街道的障礙物。我們沒有名字、沒有身份、沒有居住地。我們的容貌不會在鎂光燈下留影,我們的故事不會在歷史書上記錄,我們的地方不會在地圖上標示。
就這樣每天在自己的街道上遊走,直到我遇到一個男人帶著十多條魚,身邊有一群貓靜靜地等待[9]。我決定留下來。
「生靈的地獄,不是一個即將來臨的地方;如果真有一個地獄,它已經在這兒存在了,那是我們每天生活其間的地獄,是我們聚在一起而形成的地獄。有兩種方法可以逃離,不再受苦痛折磨。大多數人而言,第一種方法比較容易:接受地獄,成為它的一部分,直到你再也看不到它。第二種方法比較危險,而且需要時時戒慎憂慮:在地獄裡頭,尋找並學習辨認甚麼人,以及甚麼東西不是地獄,然後,讓它們繼續存活,給它們空間。」— 引自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
[1] 夏目漱石。(2015)。《我是貓》。台灣: 大牌出版。
[2] 在《都市的社會學:社會顯露表象的時刻》第10章「看得見與看不見的都市」提及段義孚對「空間」和「地方」的解說,他指「當某個空間(space)被我們熟悉,則這個空間就成為地方(place)。」對於沒有家的流浪貓來說,牠決定在某地生活是因為了解那裡的作息和規則,因此在此以「地方」交代。
[3] 茶冰廳指位於油麻地廣東道830號地下的大安茶冰廳,開業接近五十年,食客大多為大叔。
[4] dy。(2016)。《德昌里三號:一個人搞的社區中心?》。香港: 一小步。取自https://littlepost.hk/2016/04/11/%E5%BE%B7%E6%98%8C%E9%87%8C%E4%B8%89%E8%99%9F%EF%BC%9A%E4%B8%80%E5%80%8B%E4%BA%BA%E6%90%9E%E7%9A%84%E7%A4%BE%E5%8D%80%E4%B8%AD%E5%BF%83%EF%BC%9F/
[5] 同上。
[6] 這裡所指是2017年10月7日。
[7] 這裡所描述的是Jiaru Wu在PRÉCÉDÉE藝術空間的一個展覽—「Tulpa 1.0」。
[8] 指於2017年10月8日油麻地渡船街天橋底發生的一場火警。
[9] 一個名叫秋爸的油麻地街坊,每天晚上準備不同種類的魚餵養流浪貓。秋爸收錄於本地插畫書慧惠的《給油麻地的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