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打士街的輓歌

煞風景也算是風景嗎?我在家樂坊門口等他的時候,常常忍不住這麼想。
那次拍拖是一場意外,我沒想到自己在起伏不定的日子裡會開始一段五年的關係。我們由看Marvel電影認識,他正值和家裡冷戰的高峰期,我們頭腦發熱,也不管自己的收入多寒酸,一起出來住。寒酸,但仍要約會,只是想不到登打士街變成了我們約會的重要地標,尤其鄰近關係結束那時節。
情侶例牌的海洋公園與迪士尼,我們也去過。他是主題公園迷,抑或是喜歡那種精心佈置的,可愛的陣地。我的意興闌珊漸漸被看了出來,兩三次之後我們的版圖就開始縮小。我們彼此都有明確的個人喜好,固定的生活節奏,習慣的活動路線。去的地方也非此即彼。
他有一段時間失業,我們住在深水埗最低預算的劏房內,樓下一間按摩店不知為何無端端變了「邪骨」;他復工之後我們繼而流浪到太子,再發現後座時不時有用剩的針頭,某天房東突然宣佈要加三成租;他一邊怪我物什太多,一邊和我搬到了旺角地鐵站附近。
原本我們已經常常去旺角行人區,登打士街早積了點數。這一搬彷彿圈地,他是精力充沛的動物,要用腳丈量周圍的街區,時不時要拉我出門。和他相比,我只是一株懶散的盆栽,跟著他隨風擺動。
信和不能不去。他正迷戀著AKB48,真相是迷戀當時的centre:前田敦子。住深水埗,就去西九龍中心那間AKB 48的官方商店,住旺角,好像換了一間教堂,供奉的對象不變。我會在登打士街等他,受不了煙火繚繞的小食店,我就去家樂坊門前發呆。那條街的濃烈多少是褪色了,油膩的風還是霸佔了好一大塊地盤,我站在那,等啊,等。等稍後兩人在二手店亂翻,雙手沾上泥塵。
那泥塵曾經也是我對那個路口的印象。市儈,匆忙,且光亮。觸感,顏色與氣味一起鑽入胃裡,填到無法興奮。他的優柔寡斷沒有變,據說是天枰座的習性。我們鑽進通菜街兩邊的棚架後,穿梭著找地方醫肚。
是真餓,帶著果腹的心。在他失業的時候,我猜不出到底是因為有的餐價格太貴,還是他真的不想吃。我們從一塊五顏六色的餐牌,走到另一塊五顏六色的餐牌,也許花上四十分鐘才決定吃什麼。更慘的時候,我們在西九龍中心的八樓美食廣場游移,只求失望得少一些。我懷疑是我們對這座城市一無所知,還是我們太過無趣。
加過人工,偶爾狀況好一些,我們會去家樂坊地底的日本餐廳,或是樓上那家薄餅店。記憶中一掃落魄時的寡淡味,充斥五味分明的香,哪怕知道這些香來得行貨,也頓時就湧起一股滿足。
那已經是我們關係的後期,我和他快無話可說。我猜測他在附近約會,有時是他真的要加班。過去我們的一個週末,變成一天,半天,再到最後是半天中的一個節目。登打士街也成了我們的世界盡頭。我們再難從那裏去向更遠的地方。有一個警戒也好,他知道我會在這條街等他,應該也不會讓我見到那些我不情願看的景象。
吃著吃著,讚著讚著,他漸漸不再說話,就好像我們潦倒時輾轉在那些餐牌之間,他也曾這樣漸漸不再說話。
空出來的時間,我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本來我想去看沈悶的文藝片,想聽嚴肅的講座,來回的時間太多。我轉而事前去逛一圈樂文書店,去威威或者節拍看古典唱片。登打士街本身看完了,我們去過樓上的精品傢俬店,各有各的堅持,最終一件也沒添置,只能再往街的深處走,去實惠買一些零碎擺設,或者方便的日用品,彼此分開搬離的時候都扔掉,不留任何證據。沒人會知道它們來自這一條街。
家樂坊好像也知道這段關係快要結束。一整個物業租給了H&M,剛看到小商鋪紛紛搬遷,日本食肆暫停營業,我以為那只是又一次呆板的內部整修。登打士街好像要擺脫自己過去的光,過去的濾鏡,當然說到底只是地產商的商業考量,哪有什麼浪漫可言。我庸俗地為其加上情緒,以為自己要寫什麼輓歌,實則沒有人死,一切安然無恙。
近來我再經過,臨彌敦道的商廈換作多層的衣物店,街口的鞋店也已搬遷,這些店面開始泛出白光,加上通明的H&M,像在裝扮一種馬卡龍的色澤。我突然想到,從前的登打士街顏色有點像Woody Allen那部《Wonder Wheel》,它只是沒有那麼夢幻,一樣是濃郁的反射,填到感官裝它不下。
這裏顯然不再是我的世界盡頭,也可能從來不是我的世界。他試過討論,我們兩個人到底為了什麼要和對方在一起;也試過在相處越來越少的時候,拉著我去信和買PS3遊戲。他每一間鋪都問:「邊啲game係可以兩個人玩架?」
我每次經過登打士街,都想起我決定搬離旺角,走出油尖旺區那天。他和我清理各自的雜物,也開始分在一起之後購買的家電。他指著我們已經很久不玩的PS3:「你帶埋佢喇,俾我無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