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地

陳德想起多年以前,跟同鄉幾人從蛇口出發,游過深圳灣時,阿水被鯊魚咬斷左腳的畫面,陳德仍然心有餘悸,至今仍不願到海邊游泳,怕浪花濤濤的聲音,即便洗澡也還是用濕布擦乾身體。如果他知道來港以後,老母及兩個妹妹從此銷聲匿跡,至今下落不明,即便餓死陳德也會留在惠陽。只是,在一個炎熱的夏天裡,經阿水親戚的介紹,在工地裡覓得一份雜工。經過飯飽睡暖的幾年,他的心逐漸平靜下來。唯一跟過去還有聯繫的,就是他每一句話語裡仍帶有鄉下人的口音。
當時偷渡來香港的不止陳德一個,他記得當「抵壘」政策結束前,入境事務處裡人山人海,長長的蛇餅,每一個轉折都操著不同的方言。陳德拿著一張粗糙的身份證,上面寫了他的名字,以及英國國籍。這一張沒有巴掌大的紙,寥寥幾字,就像是閻羅王的生死冊,阿水的名字沒被寫上去,淹沒在滔滔的海水裡面。只是嵌在皮膚上的沙子掉落了,濕透黏著的鄉下衣服扔了,海水的鹹味也蒸發了。他有些事情忘記了,可是他不記得自己忘記了什麼。他有些茫然,抬頭想從其他人的臉孔上找尋相同的情感,只見取了身份證的人們出來後便急匆匆鑽進各個大街小巷裡,消失不見了。
當他大汗淋漓走進這座城市時,正值炎炎夏日。一星期前狂風暴雨,頃刻之間將觀塘沖刷清楚,把過往舊的污穢的通通流去,然後雲過天晴,整個城市雨水還是滴滴答答,可是烈日當空,像是與過往無關了。如今除了下水道之外,家家戶戶都煥然一新,百業待興。人們把緊閉的窗戶都敞開來,翳焗多日的衣服都晾在外頭,喇叭褲、花衣裳、肚兜⋯⋯每一座大樓像是百姓簡陋的衣服展覽,走在陽光底下的人們更是美輪美奐,迷你裙下花白的大腿,露臂旗袍伸出藕白的手臂,修長的腳趾夾著的鬆糕鞋,大熱天下,還有人穿著西裝外套。他們穿過的街道裡,有女人抱著小孩在街頭串塑膠花。
陳德貼著街上的牆壁走,害怕自己身上的破舊不小心沾到別人,他低著頭,手裡握著一張紙條,在「雞寮」向一對老人家租了張小床,用帆布吊起來繞床圍著,變成了一間小房。白天他在工地工作,耳邊都是機器粉碎石塊的聲音,晚上他總是做一個夢,他看到兩個妹妹都在床上睡去了,他們的腳交疊在一塊,他端著一盆水給阿母洗腳,他也沒有意識自己洗了多久,只是當他發現自己不怕水時,他便意識到自己在做夢。可他甘願繼續。夢裡是會自然在纏繞他後半生的鐵鎚敲打的暴躁聲中結束,他能感覺到他被強暴地敲打至支離破碎。張開眼還是一片黑時,他又聽見兩老的竊竊私語。然後,他聽見老人家在喉結處醞釀一口濃痰,老太太窸窸窣窣忍不住尿,腥臭的尿聲打著水桶的空洞。他不敢動,怕轉身時,床會晃動發出鐵枝架發出的呻吟。他的皮膚吸著牆壁的寒冷,透過薄薄的牆壁,他能聽見水溝上的流水開始變急,潺潺,天應該下雨了。耳畔邊的滑動輕輕敲打的恐懼,毛骨悚然。他聽見老太太趿著拖鞋,想必是到外頭的廁所倒尿。他才鑽出來。換好衣服準備出去工地工作。
陳德還想繼續回憶,腦袋卻記不清,這幾十年下來,他的頭髮變白,皮膚變黃,他越來越不相信自己的記憶。以至於他每個清晨都從坐著巴士回來觀塘,在永興買了份豆漿,向李記買了份星島,再拐彎到地鐵閘前取了一份免費報紙,他拐著左腳,一步一步走回翠屏村的公園小亭。他把免費報紙上廣告的那一頁撕下來墊著屁股,他摸了摸一天不如一天的膝蓋,輕輕鎚下痠痛的小腿。過了好一會,他才翻開那兩份一天的娛樂。他的鼻子摸著報紙上的港聞油墨味,翻了一會,看到他日思夜想的報導:
裕民坊清場倒數!告別市民慨嘆新不如舊。
他從背包掏出剪刀,小心翼翼把報刊工整地剪下來。從早上到中午,陳德就像坐了十幾年。陳德的耳邊總是不時聽見,一連串連綿的敲鑿聲,這是他習慣了的聲音,無論他以後去到哪,耳邊總是聽到節律感的金屬響聲,這是屬於他那個時代的聲音,他知道不管他怎樣面對。坐的地方正對著區議員辦事處裡,裡頭的冷氣颼颼,門框正圈住一個戴著眼鏡的年輕人端正的坐在辦公台上。
自從脫離校園,上班以後,她就變得渾渾噩噩。對於外來者而言,要進去一個新的地區總會帶著偏見。提起觀塘,她只想起沈悶的老師在黑板上,用白色的粉筆潦草地寫「官塘」。而後不記得在哪一天,她睡眼惺忪坐在巴士上,電子屏幕像是厭倦了工作的導遊,無精打采的聲線向乘客讀沿路每一站的地標。她的眼睛隨著可以跟循的軌跡,看見馬路上赫然寫著與路牌不一樣的寫法。她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跟其他地區相同,地鐵站連著商場,商場或者格局有異,當她走進空調的溫度,這裡有著其他區可以購買的貨物,這裡的人群跟其他區相似急匆匆,她眼睛漫無目的的流轉在他們臉上,她在看見他們卻又遺忘他們。街名她記不住,地標她記住一兩個很快又忘了。她從人群中脫離出來後,會順著記憶漂向辦公室。
天仍舊萬里無雲,熱,讓她感覺到窒息。她覺得她這一代的人都開始「進化」,他們已經逐漸不能活在沒有空調的地方。她簡單的跟同事打完招呼後,她上班的座位就對著門口,門外有幾棵綠意盎然的樹,金燦燦的陽光斜照,微風吹過枝葉時搖曳,畫在地面的影子也隨著擺動。有些路人匆匆從樹地穿過,臉過目,還沒看清很快便又忘了。
她常常想不起剛才想了什麼,或者做了什麼。時常,作為區議員助理,她總想裝作自己很熟悉翠屏村的地理,以至於她把「翠桉」寫成「翠安」、「翠榆」寫成「翠如」。有時街坊盯著她拾起筆,許久也沒寫字。看著她稚嫩的臉孔上,他們體諒地唸多一遍名字,再說多一遍原委。他們說過的故事在紙上寫,很快又被新的故事蓋上。為了避免失誤,她只好儘量把到手的工作趕快做完。當她停下來時,她忽然有種不知所措。有時,這種茫然會讓她失神地盯著門外,門是最普通不過的長方形,門開了,就像一幅單調的照片,一些固定的道具,流動的人從左邊走到右邊,消失在邊界,右邊走到左邊,消失在邊界。他們的臉孔空白,沒有意義。有時候,同事們會評論來過的街坊,說著重複的是非。而她很快在重複的恥笑和固定的方式下,同事熟絡地改了她小名——小魚。是那種在透明的魚缸裡游動的小魚,據說只有七秒的記憶。它的失魂與一眼可被看透的特徵正如初出茅廬的她。就如她自己也好,也能站在身外,看見自己確切的感受到時光在她的身體上的變化,她的皮膚逐漸鬆弛,指甲握拳時已刺痛肉,頭髮上的瀏海時常不經意刺到眼睛。她開始感到害怕。
她覺得她透不過氣,她從上班的軌跡裡逃了出來,離開了人潮,在觀塘遊蕩起來。她在游泳池附近下了車,走到街尾,穿過天橋,有一條散發微腥的小溪,溪邊有一片茶果嶺停車場,鐵欄上晾著地盤工人的衣服,塑膠水鞋套在欄杆上像兩隻耳朵,她停下來,覺得有趣拍了些照片。溪邊有些老人家吃著茶果,坐著乘涼,風吹過樹颯颯,風推著她向前,走過一篇荒蕪的馬路,左邊遠處是一大片高樓,每一棟都像是旁邊的複製品,渾身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眼睛,也不眨眼。她低著頭走進工業區,她走進平日不敢走的後巷,踩過水窪,她穿過一幅幅牆壁上的塗鴉,有的話。她看見許多被城市隱藏了的暗號,譬如堆在街頭的紙皮、挨在後巷的拖把、貼在「不可張貼廣告」標語上被撕掉的廣告⋯⋯她為此興奮不已,像是跟這片土地暗地裡通話,這裡告訴了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以便她知道自己總會帶著偏見去記憶某個地方,到了正午,她走回辦公室時,看見每日平白無事坐在同一個地方的老人家,她也會覺得這是某一部分的觀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