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回憶重塑那樹那人

我一直以為心裡的記憶會比實物重要,原來擁有再強的記憶力,也希望找到一點佐證,告訴自己這一切有發生過,皇后大道東轉進去的那條巷,那棵樹早已被地盤取而代之,那些與我一起看樹的人,也早已在生活中溜走。
2017年10月底,我因為工作關係來到灣仔,由石水渠街轉落皇后大道東,尋找灣仔的特別建築,我私心想找回那棵印在我腦海的樹,於是不斷轉入各條內街,賢華街、竹居台、船街與聖佛蘭士街,只是那些街道,都已被地盤弄得滿目瘡痍。
可能只有我記得,八年的一天,朋友A說要帶我走一轉灣仔,輾轉就來到皇后大道東的一段路,下午三時,街上不算多人,A說要給我看點東西,皇后大道東接連來多條小巷內街,每看見一個轉角,A就拉我轉進去,直到轉入一條比先前更暗的巷,「是這裡了。」沒看街道名的我只管隨他轉進去,他自信滿滿地領我走前兩步,眼前就出現了一棵細葉榕,在這條暗巷裡,細葉榕有一個地台盛載,但由於樹齡已高,氣根向四周蔓延,有落在旁邊牆壁上的氣根結實了,成為樹的另一支主幹,又有落在地台以外的氣根,正在努力地尋找著地之處,樹冠覆蓋了巷內大部份的天空,使小巷較其他巷更暗,但又使巷裡多了份從下而上的氣勢,我的眼球不能從細葉榕裡移開,想望穿樹裡的一切,直到A說真正要給我認識的,是旁邊的一家畫廊,我才不情不願地離開。
看見大樹那一刻,我知道,一定要帶「他」來看。
直到那年四月,我的生日,他一如以往約找我食個飯,我毫無懸念說要到大王東街的「金源小館」,除了為一試他們的木糠布甸,還有為了那棵樹,「一定要讓他看到那棵樹。」他是修讀建築系的學生,每次見他,總是聽到他說空間的理論,半懂的我只是聽著他的聲線已覺滿足,記得他常提及樹木與空間的關係,也在自己的功課裡不時呈現出這種特色,大概,他也會喜歡那棵樹的。
那天六時,我們在灣仔地鐵站集合,然後我又變成了朋友A,在皇后大東道徘徊,直到找著那條巷,就拉他入去,他沒有我預期的興奮,但也駐足抬頭,我如一個慌張的小孩,努力解釋那棵樹的奇妙,解釋為何樹如此特別,把空間、社區等詞彙搬出來,嘗試提起他的興趣,他點頭附和,直到我明白,我根本觸不及他的視野,才願意放棄,走回大街之上。
四月的灣仔,不冷不熱,如我與他的關係,走入大王東街,有足夠的光源,卻也未算燈火通明,晦暗與清晰之間,就似我倆的過去,曾經分合,最後成了朋友,卻又難捨只走到這步,灣仔歷煉過百年的變遷,有著獨特的存在形態,他於我也是如此。
我已不記得那夜在金源小館吃過什麼菜式,只記得在吃木糖布甸時,他分享著自己的未來,他會在外國進修,回來再組織一個家庭,我很清楚自己不在那個未來當中,但那有什麼所謂,這麼多年,其實安份守己也不錯,離開金源,我說不如逛逛灣仔,記憶那天,我們走得很慢,聽他說著不同的事,又順手拈來其他的話題,走到藍屋一帶,聽他說說之前在學院裡學到的建築知識,灣仔街市的對稱包浩斯建築,藍屋與社區的關係,那些我都略知一二,只是由他口中說出來,彷彿有著不同的意義。
直到要說的話都說完,我們一起由皇后大道東向地鐵站的方向走,走到莊士敦道的一處,我說不跟他走到地鐵站去,他就在原地與我分別,然而他走了兩步後,我又不由自主的,跟著他的背影行,我當然有想過他會否突然轉身發現我,但我深信他不是個會回首的人,我享受這段路,大街上的熱鬧把我淹沒,正是如此的不起眼,我才可以肆意盯著他,流露我本應有的喜悅,我們一前一後由莊士敦道行到修頓,再入去地鐵站,直到再不能跟著他的背影,我才回頭找自己回家的路。
我一直沒有忘記那晚的一切,也只能靠這點點的回憶,讓我相信和他確實有過這樣的相處,如今,他已不再是我生活中的重要構成部份,灣仔也早已和我的回憶越行越遠,但每次走在大王東街與皇后大道東的那些小巷,我也會記起,那時的我原來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