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字八街——被遺落的空間

記得我第一次去「土家」土瓜灣故事館找朋友吃飯,他帶我左穿右插,走到了一個奇異空間找茶餐廳,那兒四周被唐樓包圍,最記得一幅萬里長城的橫額,像素低且畫面被拉得不成比例,深棕深紅的色調,掛在一個鐵絲網之上。
那時是2014年年初,「土家」還在裝修,我也在幾個月後才正式入職社區文化關注,負責土瓜灣社區達人計劃,每天名正言順支薪在土瓜灣土家一帶遊歷遊盪。但我也過了好一陣子之後,跟著地膽走著走著才找到這個神秘角落。原來那種無以名狀的陌生感,是因為那不像我認識的道路,不像我認識的後巷,不像我認識的公共空間,是一種界乎街與巷與空地之間的一種混合。
原來那整個地方叫環字八街,也有昔日新聞和文件稱之為「環」字八街。顧名思義,有八條街以「環」起首命名(中間一條環安街,另外為環達、環福、環發、環順、環興、環景、環樂街),而且,名符其實,整個範圍上下被長長的榮光街和庇利街夾住,左右被馬頭圍道和崇安街包住,自成一環。多條小街小巷錯綜複雜,不熟悉的人,根本連進入的通道都未必找得到。從庇利街轉進去是環安街,其餘的環字街橫著穿插在它左右,在地圖看像向左向右兩把梳。原本是兩邊對稱各有四條街,加起環安街會是九條,但也許右邊幾座碧麗花園早已吃掉了一條。而我第一次去到的時候,已有一個大大的地盤工地消滅了右邊三條街。除了環安街,全都是私家街,車輛進不去,不受政府管理。
向左的四條街,通往同一條後巷,對於馬頭圍道一排樓宇的屁股。萬里長城茶餐廳地帶,正是這裡。只因為幾幢樓已在周遭霸位,共同遺落的後巷再擠不進任何建築,拼湊成了比較大的空地。那鐵絲網其實是有街坊善用空間,圍起鐵絲網成為存放木梯的地方。餐廳油煙往這個角落噴,流浪貓躲在梯倉,後門爬滿藤蔓和草終日喝著冷氣機滴水。我偶爾看到一些後門打開,有些人在打牌或閒著。
從榮光街通進去的一條後巷,我常喚作神秘通道,盡頭有一大片草葉在頭頂,像一片天幕,像在童話故事帶角色進異度空間時要轉換一片特殊風景。走到最後,竟然左邊有三級小石級,右邊有小斜路,還有扶手——怎樣的後巷才會有這種設置?與街坊閒聊才知道,原來街坊覺得後巷難行,但因為後巷不屬政府管理,無從爭取改變,就乾脆一夥人自己籌集資金鋪了地磚。之後,有一個街坊怕老人家走路危險,就自行搭建幾級石級和扶手,又怕油煙多,自行種樹。那片天幕,其實是一大片勒杜鵑,到了花季還有些粉紅點綴。有時只留意到一排唐樓後門有些生鏽鐵皮,有些雜物,但原來還錯落好幾棵小樹,瘦瘦長長,也有一層唐樓的高度。看,它們是怎樣扎根在此呢?一棵在一個水泥搭建成一個圓形盤之中,一棵在磚頭搭成的方形盤,兩個都幾乎有半米深,兩棵都比起在馬路邊被迫將根擠進地磚之下的樹木住得好啊!
因著私家街,使用空間較自由,這裡聚集各式各樣的車房和工藝工場。私家街上,常有預備噴漆的車輛,或是擺放一些器材。我最熟悉的街坊是做白鐵的,他的地舖工場寬敞,有好幾部大型機器,地上滿滿是煤氣喉和不同金屬,有張小巧精緻的白鐵凳仔,是他用機器自己「啤」的。他喜歡收集剪報,將惡搞某討厭政府當權者的動物形象,貼在工場各處,甚至有一個貼在廁所馬桶,每次小解大解都是一場小型政治表態。他又指著一條平平無奇的生鏽鐵枝,雀躍地要我猜。原來是一段路軌!竟然可以將一截路軌搬回自己工場。他鬼馬地聳著肩大笑。
後巷交匯一角,有一個鐵皮檔,是用來配匙的。這個街坊本來依附著馬頭圍道一家當舖,砌了一個木箱的生財工具,不知用何法黏在當舖外牆,後來被當舖趕走後,牆上還有一塊不對色的剝落痕跡。他就放了一塊手繪木牌,鑽進了後面的小巷,鐵皮檔剛好深得放得下一部舊式冷氣機,能勉強擠進二人。不常見到他,不知他在這個檔生活可好?從前連檔都沒有,他應該適應得到「大」了這麼多的空間吧……
我知道很多街坊一定討厭我這樣形容環字八街。他們覺得,明明車房的氣味令人很難受,到處擺滿雜物很混亂,流浪貓半夜叫得很吵耳。因為是私家街,沒有政府的街道清潔服務,也沒有很多街燈,又骯髒又晦暗。
我都知道,我去洗樓家訪時也曾經很害怕,步步驚心。我第一次到訪天台屋就在這裡,住屋環境的艱難,畢生難忘。
環字八街因為被遺落,有些小生命可以生長;因為被遺落,不入流的店舖工場可以找到位置;因為被遺落而多了空間。但因為被遺落,也意味缺乏,意味掙扎。
現在環字八街倒不再被遺落了,重建的計劃全面壓下來。對面地盤已變成環海東岸新樓盤,一梯三十六伙無房有露台194呎單位,外牆五顏六色的廣告寫著soda mall is coming!剩下的這些小街小巷,已被納入市建局KC009重建項目,聲稱會以小區形式發展,保留小街道,很快會被拆掉。小街有沒有這些小樹?有沒有小鐵皮檔?這樣被看重,是被誰看重?得益的又是誰?
常落在一種爭拗,一個地方該重建或不?我覺得問題反而是,為什麼有些人,有些小生命,總是只能被遺落在,被遺落的空間?當我們在其中,努力辨認創意、堅韌、自主的痕跡,我們能不能想像、爭取或創造,一個容得下大家的共同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