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化
長沙灣天主教墳場夾在呈翔道與郝德傑道之間,在工業區山坡旁,往那裏走,要行一段頗陡峭的斜路。雖然在鬧市之側,不過平日人不多,一年多人的時間皆在春秋二祭,怕人擠便可在清明重陽以外的時間掃墓。走上斜坡盡頭,便可知墳場與鬧市大異,除了入口一幢小小三層高辦事處及小聖堂外,餘地大多是墓碑,墓碑矮小,與工業區直指上空的工廠大廈相比,天空的範圍更廣闊。墓園周圍長滿蒼翠草木,墳地間夾有手植小樹,自然於市區邊緣滋生。外婆在2012年冬天下葬於此,我也是那時才第一次走進這個市區空隙間的大自然。
華人忌死,輕易不肯往墳場去,一則怕生離死別,二則怕打擾先人,正因如此,除有美麗雕塑的跑馬地墳場、氣氛肅穆面朝大海的國殤墳場外,香港多數墳場人煙稀少。人多便煩雜,香港地小,處處是人,要遠離人群,唯有往郊外走,政府現在連郊野也要發展,只好再往外國走了。我本貧窮,沒錢旅遊,有時便會想起墳場也是很好的避世自然之所。
大家怕直視死亡,連帶遠離先人寄身之地,只因死亡是人生大限,彷彿人一死,就天人相隔,我們不知道死後世界的實況,故生恐怖心。外婆生前說不要火化,要土葬,我們辦到了。下葬後一個禮拜左右,舅父說外婆肉身應該開始在墓中腐化,外婆生前很注重保養容顏,死後化為蟲豸之食,我不禁難過。回憶起第一次到墳場,草木肅殺蒼蒼,暗合死亡意象,更覺墳場陰森。後來讀《莊子‧知北遊》,入面記載:「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聖人故貴一。」人生人死皆起因於精氣散聚,我們喜歡生的美麗,厭惡死之腐臭,其實生死美醜本來可以轉化相通,生死都是相同之事,萬物在莊子眼中冥合齊一,沒有物我死生之別。外婆死,我想到她遺體腐朽而心傷,不過一想到莊子可以化蝶,那外婆或許也可以化成大自然的一株花,或一隻蝴蝶,實在不必悲哀。
換了眼鏡看墳場,下一次再到那裏,外婆遺體必定更朽壞了,但宇宙既有物化,這時就覺得那裏的自然大異上次。上一次來時屬深冬,草色蕭瑟,今次仲夏再去,林木繁茂,生機盎然。這不是因為季候不同,而是因為自己心境有別之故,所以墳場的自然也變得可親可愛起來。外婆葬在新墳,近山之巔,我們要拾級而上。途中經過一些舊墳,有後人在墳與墳間種上象牙樹,樹枝分杈繁多,交疊起來似窗櫺,枝上已開出淡黃色花朵,在深綠色革質樹葉之間掩映,襯托著淺灰色墓碑,一生一死二物對照。再往上行到山腰平坦處,一大片空地沒有墓碑,應該是墓主已起骨,另遷山坡龕位。空穴重新鋪上斑駁混凝土,盡見一叢叢狗尾草,憑狗尾草,依稀可以辨識出以往一格格的墓穴,草正自方正混凝土邊緣沒有遮蓋之處蔓生。墓穴主人肉膚盡去,或融入泥土,成為野草養份,或為蟲類喫食,化身他物,先人身體統統化為其他生命,到野草蟲豸死亡,又重新落入土中,等待下一位先人新居遷入,生命循環重新開始,這就是莊子說的物化。外婆遺體雖已腐朽,不過在這個鬧市自然化身其他生命,甚有意思。
行過空地,便要徒步走上梯級,這時爸發現山坡旁有楊桃樹一株,不知人植抑或天然生成,果呈青色,他說楊桃以秋冬品質最佳,現在不合時,必酸,我們於是捨果實離去。楊桃味酸,人共棄之,不知道其他鳥獸會否同樣嫌棄?但眼看幾個楊桃迄自吊在樹上,得意洋洋,似乎甚為享受被人物所棄的自在,這是楊桃之福。他日楊桃成熟,落下,腐化,成塵,也是自然循環,物不能抗,這倒是契合墓中安睡先人的生命歷程了。宇宙變化實際如此,人不會因自詡萬物之靈延緩死亡,楊桃也不會因無人賞識提早凋落,大自然的確公平公道,視死生安然自在就好。
走了十多分鐘,終於去到外婆的墓,碑石已立。墓園所在的山坡已近山頂,再上已是樹林,對面山腳是另一面立滿墓碑的坡地,對上同樣長滿茂樹,兩個山坡之間的山谷高於地面,中間便是那片長滿狗尾草的平地。墳場雖云位於市區邊緣,又有人工墓石,不過或許人跡不多,自然之物反成此間主人,慢慢吞噬人為之物。在外婆墓穴二十米開外的山坡鐵絲網上,長有不知名攀援植物,植物早已佈滿網線,而且還不心息,越過鐵絲網往墳場範圍蜿蜒生長,早已鋪滿一大片混凝土空地,植物甚至輕微翻起泥地邊緣的混凝土,還好墳場將有先人下葬,仍未有人佔用的墓穴到一定時間便有先人進佔,不容攀援植物放肆,否則牠們精力旺盛,要是沒有人理會,不消一年之內墳場就會長滿野生植物了,從小小一個墳場就可以見到人類自然角力的痕跡。
聽過先人骨殖下葬普通的墓地三年,遺體會完全腐化,這時就要開棺撿骨。十六年後當外婆土葬墓穴合約完結,要起骨,看見至親化成一堆白骨,第一個反應自然是傷心,但要是到時我要監督撿骨過程,大概會想到這十六年外婆遺體早已物化,變成一隻蝴蝶或蜜蜂,或一株鮮花與野草,融化成這個墳場大自然一部份。有朝一日到我逝世,甚至人類滅絕,大家骨殖朽壞後,大自然的生命也會在宇宙盎然常綠,而我們在其中。
20160209‧丙申年初二‧旺角警民衝突翌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