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不能承受的輕

沒想到,大嶼山紛擾的道路,可以成為修行的道場。
更沒想到的,是不能言語、只張著大而亮的雙瞳看我的牛,一只只眼睛竟如照亮我心眼的盞盞明燈。道場和明師,原來都沒有限制,設限的是我們的心。
何來做維護大嶼山牛群的義務工作已十多年,她跟我說,這次香港電台電視的視點31訪問她,會有車沿著嶼南道拍攝牛。牛每天早上都要沿著一條長路散步、吃草,這是牛的天性,但有時被軀趕,我聽了難過,想去了解多點。然而,當車子來到塘福村外的嶼南道上,隔著馬路,看著對面的牛家庭父母和孩子,或靜靜的站著吃草、或乖乖的趴在道上,在牠們自己的世界中,我竟覺和我隔得很遠, 在繁喧的城市中生活的我,那一刻竟不知道怎樣去接近一群來自原野的生命,想起何來說,人和牛本很親近,大嶼山出土的考古文物已證出,香港自銅器時期,人和牛已互相依存 , 只是,當我們不再需要牛來耕田時,竟把數千年的情誼完全忘掉。
那頭最小的、三歲的黃牛,聞著綠草的鮮香,和小白花百里香的香氣,嚼著甜美的草,愉快地漸行到路的邊緣,蹄踏到車路上,微微抬起頭來,看前方的世界,漆黑、渾圓的雙瞳中,映出一片渾沌。
不遠處,一架很大的旅遊巴正快速駛來,我焂地一驚。
三年前,同一條道上,離這兒遠一點的長沙路邊,八隻牛被車撞倒,新聞片中,牛媽媽輕舔一條受傷的小牛,旁邊的牛眼角淌淚,後來,小牛傷重而死,另外七隻也傷重死去。
這時,巴士繞過一些,我才把心安住,聽說現在車都小心了,卻見小黃牛對剛才的險渾然不覺,只張著圓眼瞪著我們,我鼓足勇氣走過去,想伸手碰碰牠柔細的毛又不敢,牠卻只純純地看著我,不害怕,不退避,對我一點戒心也無。沒想到,不能言語、只張著大而亮的眼看我的牛,在擾攘如流水的馬路上,雙瞳如照亮我心的明燈,我終於用手輕輕撫牠細滑的毛,人渾身漾在溫柔明淨中。後來想,那一刻當我真切地擔心小牛的安危,不再只想著自己時,便是讓自己的心變美、變寬的起點。
抬頭看到牛媽媽專注地看小牛的眼神,於我竟是如此熟悉--這是一個母親的眼神。不管是人或動物,母親的眼神都是專注。沒有比母親看自己的孩子的眼神更專一。
再過去輕觸牛爸爸挺直的頭和壯闊如小山丘的肩背,我憶起亡父,他那剛直的脾性,一肩挑起兒女重擔的刻苦心懷,這可能便是我對牛有一種難以解釋的親切的因由。人和動物的情感是相通的,我們的心沒有不同, 而此刻,因為牛,這一條道路成為我修行領悟的道場。
懷著澄淨的心,跟著拍攝車從塘福村到嶼南道長沙路段,到三年前發生慘事的道上拍攝,我看著何來面對攝影機, 細說她做這義務工作的的挫折和每一次的重新振作,這也是一種修行,在俗世的艱苦中的修行。她總說自己做這義務工作是傻上了頭, 我卻感受到她的苦心是源自愛,那怎會是傻呢 ?
一次又一次,她向政府建議在此建牛棚,她觀察了多年,知道這是牛群每天必經的路。有了棚,既為牛遮風擋雨,也讓牠們感到安全。在橫風橫雨,或行雷閃電時,牛會很驚恐,最易發生意外,或誤闖入村內,引來混亂。棚內亦可存放急救物資,現在急救牛的物資都在新界打鼓嶺,從那兒來這裡的車程要個多小時,而傷牛的黃金搶救時間只有首二十分鐘。這兒也較近民居,牛還是習慣近著人, 只是帶一點距離地近著,牛便安心了,還有最重要的,是牛對這道路有難以忘懷的感情--
我行到給遊人遮風擋雨的亭上,看亭柱上不同宗教為八牛亡靈祝禱的經文:道教的、天主教的,回教的⋯⋯再到道上聽掛在樹上小機器播的佛教誦經聲,隔幾棵便有一個掛著,是在慘事發生後,善心人來掛的,還每隔一段日子來換電,讓來這兒的牛細聽,誦聲低低的,伴著不遠處的海浪聲, 一聲聲,聲聲慢,聲聲入耳,向無始無盡的生與死⋯⋯
八牛逝去後,何來與離島地政署花了兩年時間努力在嶼南道上覓地建牛棚,離島地政署非常支持牛棚計畫,地也準備批出了,卻要得管動物的漁農自然護理署、 我城唯一保育物種的政府部門同意,可一次又一次、一而再、再而三,漁護署次次拒絕,理由是無此法例、無此政策。
海面的浪一下一下的拍打著沙灘,我想起在不久後,這兒計劃興建第三條機場跑道、港珠澳大橋和高鐵等龐大、複雜工程,不知是不是已有第三條跑道、港珠澳大橋和高鐵每一路段的法例和政策,以及第三條跑道可能引起的空域擠迫防危機、防災難法⋯⋯
世間法和政策,本來沒有,通過人的思量才出現,因為人渴望依這些保住重要的東西,比如生命:人和萬物的。印上法例和政策的紙張,一張張紙,雖輕飃飃,卻應該負載最寶貴、珍重的生命、那不能承受的輕。
我懷想著小黃牛,今早牠用小小的角摩紗我的手臂,在我毫無準備之際,我不期然笑了,沒想到牠會用這方式試著親近、了解我這個陌生人,牠,又怎知我會怎樣對待牠呢? 也許牠真的還小,不知道有時人會輕賤地傷害牠,用石頭擲,或以燒烤义刺戳,或在不覺中傷害牠,好意給牠一點食物,卻有點輕率,沒留意人愛吃的不一定適合牛的腸胃,而牠更不會知道肩負著自然護理重任的官僚,是如此輕慢⋯⋯小牛單純的看著人,是的,牠不知,牠還小,而我總是相信,即使牠知道了,牠仍不會與人決絕,牠的心靈仍是清淨的,人世間的塵,牠未沾上。
如有興趣知道更多大嶼山的牛的情況,請看以下連結:
https://www.facebook.com/LantauBuffaloAssociation (大嶼山水牛協會)
本文中提及的香港電台電視的視點31有關大嶼山的牛的節目連結:
https://m.facebook.com/story.php?story_fbid=10207010537246611&id=1375053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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