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道

「道可道,非常道。」道家的道說不出來,我家樓下那一條道路也相差無幾。1988年鑽石山木屋區清拆,我與家人搬到藍田興田邨,亦即現在住的地方。這條屋邨在連德道旁,連德道那時只有兩個屋苑,就是興田邨與康華苑。連德道一邊接駁通往將軍澳隧道的將軍澳道,另一邊通向德田街,中間還有往油塘碧雲道的馬路。連德道不太繁忙,不太吵也不擁擠,唯有有時會塞車,不過機會不多,算是一條很舒適的道路。
自1988年搬來,我就經常往來這條連德道。連德道不出名,不是藍田人大概也不知道有這條路。或許因為不出名,大家也漸漸冷落了她的名字。記得小時候寫地址,總是找出政府信件對照著寫,那時家中地址開首就是:藍田,連德道,興田邨。我總是依樣葫蘆,寫下連德道這個名字。說來奇怪,我雖然住在連德道旁廿多年,不過一直覺得這個名字很陌生,長大後開始發覺,除了政府函件會寫下「連德道」外,其他收到的函件,不論是私人機構還是其他個人,都總會略去「連德道」,寫了藍田就直接寫興田邨,彷彿「連德道」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而大家也習以為常,不以為忤。
興田邨的街坊住在連德道旁,但是我卻從未在他人指點別人道路時,聽到途經連德道就可以往某某地方,最多就是說只要行經興田邨/康華苑就可以往何處去。人們汽車往來要經過連德道,我們踏步其上卻渾然忘記連德道的名字,代之以旁邊的屋苑呼喚。雖云用街上某地標指示方向也很常見,但道路名稱隱而不見卻甚為奇怪──我們在旺角向遊人指路,有時會說在惠豐中心往左拐,有時則說沿彌敦道前行若干遠即可到達,二者各有用家。街道畢竟是城市的血脈,要抹去道路的名字實在不甚妥當。人們忽視連德道的名字,總有一個理由。
在網上找到幾個香港已消失街道的網頁,入面就有很多早已不見,卻仍然留存在市民記憶中的街道。姑且摘錄幾個看看:
- 永勝街:位於中環,現在新紀元廣場內。又名「鴨蛋街」,雲集鹹鴨蛋批發店。香港作家董啟章曾以她為藍本寫過一篇〈永盛街興衰史〉;
- 利東街:位於灣仔,現在囍匯內。又名「囍帖街」,聚集囍帖印刷舖。曾有市民發起保育抗爭,香港歌手謝安琪便有一首有名流行曲〈囍帖街〉;
- 康樂街:位於旺角,亞皆老街至山東街一節已拆卸,現址為朗豪坊。這節街道又名「雀仔街」,因兩旁多雀鳥店,故成為雀鳥愛好者及遊客勝地;
- 永安街:位於中環,現中環中心內。又名「花布街」,清拆後街上布行遷入上環古蹟西港城,人流大不如前,現在還可能不續租。
這幾條已消失街道,早在政府憲報上隱去,不過卻因為她們內蘊的特色,仍留在市民記憶之中。當然,香港已消失的街道何止此四條?有更多的街道不只在政府文件銷聲匿跡,連市民也因年代久遠,忘記她們的名字了。
這些已消失的街道有兩類,前者是不在政府而在市民心中的街道,後者則是政府市民皆已忘記的街道。這兩種街道的分別,就是在於有沒有特色的關鍵。不過連德道卻不屬於此兩者,連德道仍然存在,起碼在政府函件上她並沒有消失,但是「連德道」這個名字卻自市民心中隱形了。大概原因也一樣,就是因為連德道只是一條純粹的行人車輛過道,既沒有任何特色,沒有能力聚集人流,也沒發生過甚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所以大家都把她忘掉了。
外來人忘記連德道自是平常事,連街坊也忘記這條街道卻是離奇,但即使如我自己,平日也不會無端想起連德道的名字。連德道真的如此不堪?倒也不是,連德道位處半山,正因不是市區要道,故不繁忙,我等居於此地並不覺煩擾,也甚少出現交通意外。但是再叫我想連德道有沒有其他好處,只道甚是困難,連德道真的是一條平平無奇的馬路。
再仔細想想我在連德道流連的時光,才發覺自己也與連德道若即若離。記得小時候乘保姆車放學,有一位姓趙的同校同學住在康華苑,那時頗喜歡他,於是便提早在康華苑與他一起下車,之後才獨自沿連德道走回家。那時道旁的花槽總有酢醬草,我時常拔幾棵回家養在水中,斷根的酢醬草很快便會枯萎,現在才知道那是喜愛大自然的我,初次認識生死定律的初階。當然,趙姓同學也失去聯絡多年,走在連德道上再也見不著他。
另一件事,就是要乘車去觀塘旺角,總要在連德道旁的巴士小巴站等車,這自然會有不同的事發生。2012年11月10日早上八時多九時,養大我的外婆在聯合醫院彌留,我與弟弟站在小巴站等車趕去見面。那時小巴等了一會還未來,我心中仍然很澹定,媽說外婆不行了,我卻不相信強悍堅韌的她會離開我們,只道是病情反覆而已。怎知趕到去醫院,才發覺外婆真的藥石無靈。今年八月尾跌碎了膝蓋,要每個星期到聯合醫院做物理治療,現在有時站在連德道等那架往醫院的小巴,就會想起趕去見外婆最後一面的情境。
想不到連德道雖是無名道,大家(包括我)平常也不會想起她的名字,不過現在重新整理思緒,發覺我也由連德道學懂不少生離死別的小事。《道德經》「道可道,非常道」之後有一句就是「故常無,欲以觀其妙」,似乎這條無名道也有一點深沈實在的底蘊,毫不遜色於烙印在市民心中的消失街道,實在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