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水・清曉路

清曉路與相鄰

韋其 文類:散文

作者簡介

韋其

喜歡文字,相信文字足以治癒或摧毀一個人。


 

人家問我住在哪,我通常會先猶豫一下,然後答:「在上水和粉嶺的交界。」對方報以一臉疑惑,然後我就開始解釋,我家住上水清河邨,不近上水市中心也不近粉嶺市中心,剛好座落在兩區交界,距火車站約有二十分鐘路程,附近是北區醫院,看醫生很方便。雖然對方依舊一面疑惑,但通常會裝著已經懂了,不再追問。

兒時常搬屋,但搬來搬去都是上水粉嶺一帶,從公共屋邨搬到居屋屋邨,再搬到唐樓,再搬到村屋,然後兜兜轉轉地,初中時又搬回公共屋邨。從清河邨沿著清曉路走,跨過百和路,就可以看見我就讀的小學,雖早已被教育局殺校。校舍原址不變,只是花園早已雜草叢生,紅色的瓦鋪屋頂卻依然醒目。為了確定地址,我嘗試用網上地圖搜尋一下,卻發現已沒有任何記載,校園位處之地遺下一格空白。

清河邨的對面,只消清曉路一路之隔,就是兩座私人屋苑,由於巴士站設於那兩屋苑前,所以我每次出入都會經過,有時也會注視一下,心裡卻不是羨慕,而是在想:這房子到底有多貴?裝潢到底有多美侖美奐?身處同一地段,共享同一社區和風景,我的家與它之間的差距,又是不是想像中那麼大?

我家正處於清曉馬路旁,只有小停車場稍稍一隔。單位本來沒有房間,後來父親一手一腳把房子裝修妥當,竟在這小小的空間內,偷出了兩個小小而舒適的房間。由於家住低層,故能清楚聽到樓下的談話聲和汽車聲,每當獨自在家感到寂寞時,我都會把窗開得大大的,讓街聲透進來,也就不覺孤單。晚上的聲音尤其明顯,夜闌卻未必一定人靜,街上途人的談話、吵鬧、喧嘩聲總是不絕,偶爾附上汽車奔馳馬路的響聲,有時也頗困擾。

清曉路是一道弧形,馬路兩邊有行人路,行人路兩旁,一旁則環抱著兩個私人屋苑和一安老院舍,另一旁則是我家清河。清曉路的兩端,分別連接著保健路和百和路,路身中段又長出清城路和一條無名停車小路,包裹著這細小卻也算五臟俱全的小屋邨。中學時有一男友,兩人住得近,最愛在晚上沿著清曉路慢慢走,走到清城路便拐進去,再藏進雞嶺村旁的小路,窄窄的小路兩旁都是樹,中間有小溪流動,幽靜而浪漫非常,走畢全程都不過十多分鐘,最後在百和路鑽出來,再沿清曉路走回家去。後來只剩下我一人,竟覺得小路陰森非常,浪漫不再,便往往在清城路邊卻步,直接轉頭回家,沒有再走那條雞嶺小路了。

父親病重那陣子,我、媽媽和妹妹每天都來回清曉路和保健路,到北區醫院去探望他。也許父親不忍我們奔波,而他也大概累了,所以入院數天後就與世長辭。父親逝世的那個清晨,我剛從醫院返家,衣還未更便累極躺在床上,一會兒後接到哥哥來電,說病情急轉直下,我聽到電話那頭的嗚咽聲,就知道到了道別的時候。我們三口子立即更衣,飛奔到家樓下攔截的士,然到處都是急喘的紅燈,那徒步也不過十分鐘的路程,當晚竟覺如斯漫長。那天清晨父親就去世了,我們離開醫院時天已破曉,雖循原路返家,一家卻已然失散。

回家後心有餘悸,不願再回想離別的種種,也不願再走那條路。然而天意弄人,當天晚上我發現臉上竟長出了一圈疱疹,上一次病發已是十年前,當時還未搬進清河邨,我年輕不更事,為臉上的疹子著急了一個多月,直覺得一旦毀容,世界應將塌下。這次我卻冷靜非常,只是心裏猶豫應否去急症室掛號,卻不願在晚上獨自走那路,更不願回到那醫院去。前思後想,最後我還是去了。當值護士說不嚴重,你慢慢等吧。我找個位置靜靜坐著,疹子卻愈來愈癢,漸漸從臉伸延到頸,再從鎖骨處鑽入心室,心頭上長了一圈又一圈膿疱。也許只過了半小時,我卻感覺煎熬了一整晚,漸漸無法呼吸。

還是回家去吧。於是我又走在那條路上,四處張望,心想也許會看見父親的熟悉身影,卻也恥笑自己的無知,於是走著走著便低下了頭。天色陰沉,一層一層地壓下來,我默默地走,被壓得佝僂,活像個午夜幽靈,心頭的疹子依然很癢很痛,直在體內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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