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角咀・深旺道

深旺道

區麗娟 文類:散文

作者簡介

區麗娟

擅長瞎混,熱愛流氓式的人生。由懂事開始喜歡狗,一直幻想自己有天能養一條狗,奈何家母對「我」以外的生物不太感興趣,又強烈反對家中再出現其他奇怪生物,故這小小心願一直未能成真。自此以後有了街上遇見貓貓狗狗就會想衝前捏牠們一把然後抱回家的慾望,如今靠看一些飼養貓狗的影片望梅止渴。對於文字並沒有太大執著,但喜愛文字拼湊句子的節奏,仿佛我的喃喃自語有了個人的嘴巴,活出我想要的面向。


 

——此文用於悼念深旺道

深旺道是一條臍帶。連接母體與胎兒。它粗壯筆直,不蜿蜒曲折,也不連綿跌宕。它就躺在那兒,安安分分守護一切的夜歸人、持燈人以及流浪人。

我的中學就在深旺道的分叉口前的盡頭。每回上學,都要經過這條幽深而溫暖的街道。幽深是綠蔭成道,溫暖是陽光剛好。總覺得深旺道像個小熱帶雨林,一年四季如夏,草木繁盛,野生動物昆蟲螞蟻麻雀老鼠貓狗蚯蚓,各樣不缺。雨下得急而大,風刮得狠而準。也許是靠海的關係,一切都是來的快,去的更快。而深旺道的身影也如此。

不止一次,我看見流浪的黑狗。就在無盡工程來臨前,深旺道的熱鬧來自於那些沒有名字的貓貓狗狗。好幾回,看見不知從哪撲出來的黑狗不慌不忙的路過馬路,竄到街的另一邊去,在樹叢中消失。或許是附近有一座潤發倉庫收藏冷肉,肉的味道吸引了野生動物。倉庫內是怎樣的構造,我並不清楚,那裡總是一片黑暗,甚少看到有人出入,就像神秘的結界。劃分開倉庫與路中間有一遍鐵欄,鐵欄裡有一隻小貓咪。上學那些日子經常遇見好心人拿著罐頭,走到鐵欄面前餵哺貓,就像家人探望囚犯的姿態。

近幾年再次走過潤發倉庫,赫然發現倉庫好像又衰老了。陳舊的外墻每況越下,皮脫得比冬眠的蛇還多。但真正讓我覺得它不再生氣勃勃的原因大抵是沒有了那些可愛的小生物。貓咪不見了,連帶流浪狗也不見了,那些捧著罐頭的前來的人或許也跟著倉庫一同衰老,消失不見了。

走過深旺道,常常看見污糟邋遢的老年人,挺著肚腩,心口掛一副土紅色框的老花眼鏡,坐在聖瑪利亞男女中小學的石板凳前看報紙。這些老年男女並沒有樣子,只有看不清的輪廓,於是常讓我產生錯覺——他們是同一個人。那裡很曬,沒有玻璃的折射,所有熱量由石板凳以及石板凳上的可憐人照單全收。我常在想大概只有很傻的人才會在那裡抖涼。路過匆匆,為免被人發現我偷窺的不道德行為,我時常在邁進轉角位的瞬間擰頭看看板凳上的人究竟在做什麼,結果往往瞥見老年男人手往口接一坨吐沫,往灰澀色的免費報紙紙角一抹的畫面。悠長的不斷翻去下一頁,就這樣晃一個下午。

於是我也在深旺道晃一個下午。後來我發現,他們不是同一個人,只是同一種人。清潔工、地盤佬和菲傭。從英華書院那邊走過來。灰色男人坐下,將穿著灰泥長靴的腳放在板凳上,另一隻腳踏在地,一直抖。泥白的闊腳褲以及深藍色的衣服,也在一直抖。底盤佬黝黑的兩隻手指頭拽著衣服的角落,用力扇涼風進那些厚重的衣服裡,將藏在肚子內的熱氣軀走。底盤佬從褲袋抽出一枝萬寶路香煙,任由煙吹走煩熱,然後走往路的另一邊,繼續埋頭塵土飛揚的工程。

我不知道這是哪裡來的清潔工,大概是由於公司名稱模糊不清。他們的制服大多上了一層霧,隔著紫色底色的是一抹灰藍,被漂白水染過的一道道花了的脫漆遍佈全身,尤其集中手肘和手腕。黃紫色是標誌也是模樣。就這樣草率置在一旁的是他們的維生工具,一架車。盛滿各種的器具。竹籮上有膠袋,白色紅色白色黑色。掛在籮邊的是一個切割了的可樂膠樽,裝著稀釋了的清潔劑。就在石板凳上吃著從竹籮抽出來的飯盒,或者說是一個鐵桶,胡亂的裝了一碗白飯的分量,幾棵青菜,三塊豬肉。烈日下,汗滴在毛巾上,滲進綿的組織。清潔工離開之前,將棄在石板椅柄上的香煙撿走。

下午,人潮最多的時候,清潔工與地盤佬早已消失無蹤。一個接著一個的菲傭,輪齒間歇不斷,一個勾著一個。三兩個像少女一樣走在石板凳,互相交換著情報,也許有關孩子,也許有關著菲律賓家鄉,也許有關自己的家庭,用彼國的語言築出一副藩籬,隔開旁人的目光與日光。

再後來,不但清潔工底盤佬失了蹤,連菲傭也墮進渺無人煙的域去。石板凳一張一張的遷拆,建立一棟棟高房。

英華書院的旁邊有個中型工程。初初只是東京街西與深旺道交界,後來像瘟疫一樣,蔓延至整個深旺道以及英華街,後來擴散至連翔道。英華書院那裡建了一個巢,養著需哺育的鳥。

本來由一道道馬路黑白印製而成的深旺道,現在慢慢成了彩印的立體雕塑。起始點是一座天橋,連著深旺道與東京街西。原本的馬路卻漸漸升高。只需按鈕,身體自動漂浮,通往一間間冰冷的倉房。東京街西接駁著南昌一個大型商場。蜘蛛腳延伸到屋村商場,再一直橫跨至連翔道。富昌商場搖身一變成富昌匯,新來新豬肉,趕走了舊商店,而新豬肉還竟真的賣起新鮮豬肉來。博仙妮與賣錶行進駐屋村商場。新文化文具店、楓傑老鞋店、馬斯頓電腦維修店、飛訊影音鋪通通拋進屋村後的垃圾場,葬下一座座墳頭,在記憶中長眠。奠基著商場腔調的花城大酒樓早已消逝。沒想到時代的腳步如此快踏進深旺道,連惋惜的空間都沒有。酒樓對出的空地本來是圈養巴士的養殖場,任由小孩穿梭的歡樂地,如今建成了嚴肅高冷的匯璽,反芻出一道道白光,一塊高級住宅商場混合用地,商場內的金銀珠寶閃閃發光。平滑光亮的雲石令木棉花胎死腹中,三月的深旺道,再也不見白滾滾暖燙燙的百絮。

我在想,也許地盤佬、菲傭姐姐以及清潔姨姨正與黑狗貓咪在無人知曉的地洞裡開派對,那裡的名字同樣叫深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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