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飛行狀態

牙鷹洲街非常短,兩旁只有一間書院、三個屋苑和一個變電站,自青敬路伸向青衣海濱公園,是一條向海的街道。當陽光在水面上繡出延綿而刺目的白,便會讓人產生可以徒步橫越到彼岸去的錯覺,又或是張開雙臂跑到臨水之處,縱身一躍,便能乘日光飛升。如某種不完整的殘留記憶,連雲層也隱約有著飛行姿勢的輪廓。因此,當我在網絡上看到那幅1971年從高空拍攝牙鷹洲與附近海域的黑白照片,對眼前的映像毫不意外:呈「Y」形的牙鷹洲被墨水似的海洋包圍,像一隻展翅的鳥,並沒有確切要前往的目的地,只是處於永恆的飛行狀態。
牙鷹洲從前是位於青衣東北面的一個獨立小島,與青衣島間隔著門仔塘,昔日的漁港現在已被填平為陸地,成為了公共房屋。牙鷹洲亦不再飛行,融入成為青衣島東北一角,而照片上分佈在牙鷹洲的圓柱狀物,曾經的華潤油庫,也遷去了青衣東南方的洲仔,現址則改建為私人屋苑灝景灣以及中學燕京書院。只有牙鷹洲街像一條萎縮乾枯的陳舊臍帶,隱晦地指向那消失的島嶼,落下之鳥俯伏之處,腳下似有微弱的起伏和呼吸聲,幾乎感覺不到,愈是留心反而更模糊,像遙遠的獸鳴,消散在風中。

像我這樣的人又能在牙鷹洲街尋得甚麼?那個在不屬於我的記憶裡飛翔的小島,就像所有曾經在抬頭時不經意瞥見的鳥群,不明的字符一般排列在空中,傳遞著無法讀懂的訊息,一場場失效的溝通。如果是經驗豐富的馴鳥人,或許可以找到使小島重新啟航的方法,駕馭它開展一場不合時宜的冒險。然而,這樣的人遠早於城巿的鳥兒滅絕,只存在於虛構的故事之中,而編織故事的人也愈來愈少。他們往往在寒流吹襲之時,拆掉編織到一半的故事,改編為御寒衣物。
有段時間我迫不得已必須在牙鷹洲街一帶流連,為了找尋那隻走失的鸚鵡。那時候,家中飼養了一對桃面愛情鸚鵡,除了臉頰的毛是紅的外,渾身綠毛。雄鳥愛好撕紙條製作紙卷,並以之裝飾尾部,雌鳥欠缺製作紙卷的能力,只能乘雄鳥不察覺,偷走其尾部的紙卷據為己有,一旦被雄鳥發現,就會引發一場家暴。牠們激烈地打鬥,雌鳥的眼睛險些被啄瞎,好不慘烈,但過了一會兒又發現牠們在交配,交疊的身體上兩雙翅膀平行伸展,好像在表演滑稽的雜耍,以致我一直觸摸不清牠們的關係。雄鳥是在某年冬天下午走失的,父親關上門窗把籠子裡的鳥放到屋中,想讓牠們伸展一下筋骨,雖然不是沒有想到當中的風險,但感到這兩隻鳥被馴養日久,翅膀退化,大概也無法遠飛。怎料那雄鳥甫出鳥籠,便驚慌地拍翼亂竄,一轉眼便鑽進抽油煙機,通過排煙管飛走了。
老實說我一直都不喜歡雄鳥,恨牠霸道愛欺負雌鳥,也不與人親近,牠自己走了倒覺得了卻一件心事。我以為雌鳥也同樣舒心,卻見牠相當不適應,瑟縮在籠子一角困惑地悲鳴。自責的父親精神恍惚了一段日子,時常把街上相似的鳥誤作走失的鳥兒。有次他非說在牙鷹洲街附近看到了雄鳥,動員家人跟他一起瞎折騰,於是我就像一個拙劣的演員,在海濱與馬路間來來回回,假裝焦急地尋找那不存在的鳥兒。漸漸地,我發現自己更接近在模仿那隻走失鳥兒到處亂竄的樣子,我無法尋得甚麼,也不可能被任何人尋回。我忽然領悟,當雄鳥自排煙管飛去的一刻,他便進入了一種永恆的飛行狀態,而且停在了那個時間點上,距離當下愈來愈遠,再也不可能被尋回。如同島嶼牙鷹洲,它其實仍在某個時空裡飛行著,且絲毫沒有下降的趨勢,卻再也不可能落入我們的視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