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星街十八號

人在哪裡居住過,似乎就跟那個地方有了某種約定,再有甚者可能是一種默契,不足為外人道。
搬離水星街十八號很多年了,但每當從門前經過,還會時不時張望一番,有時還會刻意走到對面的人行道,想看看當年那個窗口。這是徒勞的。我當年住在二樓,樓下人家的僭建屋擋住了視線。
一個居所,凝聚了一段個人的經歷,自然也就有了可堪憶念的理由。
這是我在香港的第一個自置居所。很小,建築面積450呎,實用多少,不用考究,兩個小房間,一個長長窄窄的廳。其實不該叫廳,而應叫走廊。另有一廚一厠。就這麼一個格局,對於我來說,已是一個安心之所,不用再寄人籬下,可以舒心地伸個懶腰,打個呵欠,還可以光着膀子走來走去,完全不必顧忌別人的臉色。
想想之前的五年,初來乍到,不諳廣東話,只能到中資的文化機構工作。職位低,人工更低,日夜兼職,依然掂斤播兩,左支右絀,也真不知道那段日子是怎麼捱過去的。沒有娛樂,也不進酒樓,電影院也從來沒有進過,假日最隆重的休閒活動不外乎逛逛公園,或到商場瀏覽櫥窗,開開眼界。一次,帶兒子到黃埔花園的船形商場消磨一個下午,也成了一家人好久的話題。
人窮志短,不會有甚麼豪言壯語。那些年,整個人就像一隻被剪去翅膀的鳥,由會飛的天之驕子變成一隻落地的雞,沒有了任何的大志,唯一的念頭是覓食,像雞一樣。
居港的第五個年頭,好不容易湊下一筆首期,以當時最低的巿價,置下當區最平宜的單位,水星街十八號二樓。當年的水星街是個街巿,攤檔林立。我家樓下的地鋪是一間雞檔,另一邊則是一間茶餐廳。每天清晨,人還在酣睡中,就因為一陣難聞的氣味攻鼻,睡意頓消,急急起身關窗閉戶。樓下劏雞,用瀝青拔毛,氣味中人欲嘔。雞檔的氣味稍減,茶餐廳的油煙味又來了,窒悶,膩人,赶快關閉面向後巷的窗戶,打開抽氣扇。居住環境,以惡劣二字來形容毫不為過。從面向正街的窗口望出去,是一個平台。其實,這是一樓僭建屋的屋頂。平台上不時有樓上抛下的紙巾、過期的龍虎豹、藏春閣,我每隔一些時日,就要翻窗出去打掃,否則污穢不堪入目。這些都是最初看樓時不曾察覺的。難怪,可以被我用七十八萬超低價購得「筍貨」。還是那句話,一分錢一分貨。
同事知道我自置居所,恭賀之餘還有餽贈。她家正好小屋換大屋,搬家,有一些家居用品要淘汰,問我要不要,我說當然要,於是鍋碗瓢盆、刀刀叉叉一大袋,拿回家又用了好些年。剛置業的時候,真是家徒四壁。有錢付首期、給印花稅、律師費,卻沒有餘錢購置家私,床、衣櫃、桌椅都是後來陸續添置的。
縱使如此,於我來說這仍是一個「窩」。俗話說,安居樂業。有了一個落腳的地方,人踏實了,心好像也定了。不久,轉職《快報》,薪酬比中資公司高出一截,貼近巿面平均水平,雖然還是要兼職才足以應付供樓餬口的開支,日子倒也日漸寬裕。親友都說,我的居所風水好。我頷首一笑,算是默認。屋小,但是自己的,自然也就有了一種做主人的意興。一次,內地的朋友來港,請到家裡來吃一餐便飯。平時,一家三口在小小的客飯廳裡用餐,還不覺怎麼的窄。但一當來了兩個客人,加上他們都是腰圓肚滿的人,一個小小的空間就感覺塞滿了。拉開桌椅,擺上滿桌的菜餚,真的就轉不過身了。於是,打開所有的門,讓自己的半個身子留在門外,才有了一個轉身的空間。內地朋友說,香港寸金尺土,這回也算見識了。不過,他們不忘補充一句,來香港五年有一個自己的居所,很好啦!我說,是呀,靠自己雙手掙來的。話語中當然有幾分自豪。
香港居不易,有一個窩居,縱有百般不如意,已足以容身,夫復何求?
那年頭,還沒有上網這回事,也沒有手機,家裡最大的娛樂是看電視。晚上,從報館下班回家,妻兒已入眠。我一人坐在小小的「廳」裡,打開電視看世界盃,追看阿根廷對羅馬利亞,美國對巴西。開一罐啤酒,就着一包花生,雙腳趐上電視櫃,貼着電視看,好一個愜意。屋子小,電視機也小,只有十八吋。說來,比之今日的六十五吋大屏幕,毫不遜色,樂在其中矣!
這確實是一個可以避風擋雨的安樂窩。樓層低,倒成了自成一隅的處所,前後兩面及側面都是唐樓,人家後園的花草樹木,映入眼帘,又何嘗不是我家的風景?有時坐在窗前,看到對面唐樓裡一戶人家的小孩也爬在窗口看街景,不免會心一笑。後來,我找人在窗戶邊開了一道門,可以進出平台活動筯骨,在簷篷下晾曬衣物。內子至今常念,那裡晾曬衣物最方便,快乾,又不怕打風落雨。
這窩居還有一大好處,冬暖夏涼,最特別的是,颱風天完全感受不到風雨的淫威。猶記得,有一年颱風襲港,學校停課,百業停頓,我在家靜讀內地文友書稿,如處幽居,全然不察外面翻天覆地。第二天,一踏出大廈門口,見滿目狼藉。原本排列於街道兩旁的攤檔,被狂風吹得東歪西倒,破敗不堪,才知道那一夜是如何的風狂雨驟。
常人常說但求有瓦遮頭,我呢,豈是遮風蔽雨咁簡單?直情是「躲進小樓成一統」,不知春夏與秋冬呀!
當然,我非王粲,不作登樓賦;蟄居陋室,也不敢自言「惟吾德馨」。何況,我的住所確實是平民百姓的居處,說不上品流複雜,卻也有不安寧的時候。有一年,二十二樓搬來一位鳯姐,大廈無端端多了一些陌生男人出入,電梯裡時時留下一些煙頭。看更是個上海人,長得富泰,為人熱情,估計曾經富貴過。他親手用鐵盒子做了一個煙蒂箱,放在電梯裡。而電梯裡明明有禁止吸煙的告示。多此一舉,住客不滿,他也討了個沒趣。這只是閒話。最受滋擾的其實是我。我家在二樓,那些按二十二樓對講機的人,常常先按座號再按樓層,結果次次直接按響我家的對講機。我當時已轉職另一家主流大報,白天都在家,備受其擾,然也投訴無門。最好笑的是,一天,在公司食堂用餐,報館老總坐到我身邊,問,阿蔡,你那裡是不是有個鳯樓?我說,有呀,你怎麼知道?他說在「風月版」分類廣告上看到。我說老總審版看得夠仔細。他白我一眼,問,長得好不好看?我說,白白胖胖的肥妹。我在等電梯時見過,上海看更對我說就是她。他說改天去看看。過了一段時間,老總又在食堂見到我,說,今天真想用紅油淋你的家門。我不解,老總說,你說是一個肥妹,明明是排骨精。我問,你真的去了?他說可不是!原來,老總在水星街的海新大廈有個單位放租,他經常去收租。我說,寃枉也,我哪裡知道人家的內裡乾坤。
家住平民社區,過的是打工仔的生活,所知所感、所見所聞也就如此。
又過了幾年,還清貸款,換了一個居所。水星街的環境也大變了,攤檔都撤了,搬上新建的銅鑼灣街巿,相鄰的唐樓也都陸續重建為新簇簇的洋樓。不過,在我的記憶中,始終留着當年的巿井味道。那是生活的味道,香港的味道。
這段「窩居」歲月於今想來也是一種難得的經驗,乃至可以說是一種看不見的財富。它給了我一種生活的態度,「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而巿井生活的體驗,也讓我嘗到了香港底層生活的滋味,似乎也更懂得了香港。她不再是明信片裡的華美景致,她還有繁華背後五味雜陳的種種況味。如今一閉上眼,都不難嗅到、看到、聽到這些人間滋味、畫面、聲音。這也是我所不捨的老香港風味吧?
2017.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