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灣・牛頭角道

歲末夜晚的紅色氣球

程皎暘 文類:小說

作者簡介

程皎暘

在北京長大的武漢人,現居香港,作品散見於《香港文學》《香港作家》《字花》《城市文藝》《皇冠》《The World of Chinese》及「ONE·一個」「VICE」「端傳媒」等;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現為香港大學研究生。


這裡是夜晚十點半的牛頭角道,由得寶花園通往淘大商場的那條小街,夜歸者如魚來去,步履匆匆溜過植根於彩磚地面的路燈桿。

桿下,老人的後背如龜殼般拱起,凸在冷風和輕薄的針織衫裡,衫上紋路綻放朵朵暗花。花隨她勞作而顫動蔓延,手指躲進淨白也粗糙的工人手套,擰扭淺綠塑鋼打包帶。帶子堅硬刮手,卻完全服從她如槓桿般的手指,化為青藤,環繞生長於廢棄紙皮蓋成的小樓。

紙皮樓後有個醉漢。他瘦高,敞開深棕色羽絨服,踩在馬路牙子上,帶著醉意,歪歪扭扭,大聲打電話,笑著罵街,手臂如人猿般舞動,在夜空劃出自由泳的弧度。夜歸人流並不因他的狂躁而淺退,反而分出支流,在他身後淌成長龍。龍的盡頭氤氳一團奶色熱雲,雲下又是一個老人。他光著腦袋,穿了件襖子,運筆一般拎起一柄鐵勺,從猩紅小桶裡舀出麵糊,傾入鐵面平鍋,再用勺底將其勻成一汪湖水。

年輕女孩從老人手裡接過熱香餅,滿臉帶笑地遞上零錢,邁著小碎步從人流中退出,一個轉身,卸下笑容,匆匆又小心地繞開那罵街的醉漢,用餅敷在冷冰的面上。她捲髮披肩,穿蝦紅色羊毛短大衣,印花紗裙下露出一雙不太細的腿。膝蓋裸在冷風裡,靴下的皮肉也戰慄了,這使她在冷夜裡小跑起來,紗裙如蝶翼,掃過泛著冷光的鐵閘門,向著街對面那一團橙色暖光飛去。

光內嘈雜。深夜充飢的人圍在陳列架邊,從白天剩餘的速食麵或飯糰裡挑挑揀揀。女孩繞過它們,熟練地尋摸到牆角,暖飲櫃靜立,透明的玻璃門後,一排排朱古力色的小方磚在對她微笑。

一個男人的胳膊忽然出現,它粗壯如木,攔住女孩剛剛伸出的手。

女孩側頭一看,又是一個醉漢。但這一個不易對付,身形高壯,面長皮糙,臉頰泛紅,周身散發酒精味道。

你要喝什麼?我幫你拿嘍。男人搖晃著說。

女孩心裡有些怕,但並不想惹麻煩,於是她立馬回答:

朱古力奶,謝謝。

喔……

男人立定,像模像樣地,對她微微鞠躬,服務生一般,拉開櫃門,一隻手伸入暖風裡,但忽然又停住,斜著身子對她嬉笑起來。

你夠18歲未呀?來,阿叔看看……

女孩擔心的還是發生了。她想掉頭就跑,但又怕如此過激行為反而會惹怒她。於是她故作鎮定,繼續對他微笑:

不用了,我忽然不想喝了,唔該。

女孩說罷即走。

唉跟你講笑嘛,別走啊,我給你啊——

好在充飢的人就在眼前,女孩輕巧地溶了進去,又從中抽離出來,再小跑著出了這橙色的光團,進入通往私人屋苑的天井。一切都靜下來。夾岸的店舖打了烊,但不拉鐵閘,任由玻璃牆在夜色裡閃著中產社區才有的精緻光芒。一條條紅色彩燈從夜空垂墜,深綠樹梢也披上鮮紅頭飾,兜售年貨的花車蓋著大紅布被沈睡,女孩慢下腳步,宛如步入一條進入農曆新年的加速通道。她想不起來這些紅色是從何時出現的。是一夜之間通通綻放呢,還是一點一點,滲透染紅冷風。

遠處,穿紅色羽絨的小胖子慢跑著,像一團喜氣洋洋的氣球,柔軟地朝女孩滾過來。而他身後追著一個拖行李箱的婦人,她穿黑色長襖,頭埋在厚厚的棗紅色圍巾裡,奮力疾走。

女孩與那團奔跑的紅色擦肩時,她才看清他的樣子。額頭扁扁,面頰滿是雀斑,雙眼細長,眼角上挑,塌鼻朝天翻起鼻孔,嘴角乾裂,露出齙牙。

啊呀啊呀啊呀。小胖子發出幸福的咆哮,頭也不側地繼續向前衝。婦人看到女孩的側目,便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將圍巾裹得更緊,步子邁得更快。歪了輪子的行李箱在地面上也跟著發出咯吱咯吱的抱怨。

女孩望著那團遠去的紅色,愣了好久,最終還是沒能忍住,掏出手機,拍下了這個特殊的背影。她很快發到網上,一邊走著一邊輸入感性的詞句。

手機在夜色裡發出銀白色的光亮,彷彿被拋散的雪球,晶亮粉末閃爍在滿街的紅色裡。

今年的香港真冷啊,她的網友給她回覆。

是啊,去年年末我連大衣都不用穿的。她繼續打字,哪怕頭也不抬,也清楚知道自己正經過打烊的越南餐館、甜品店舖、花店,然後就到了自家樓下。

大樓裡,坐在大廳看更台後的老伯在監控畫面裡看見了她,於是他調低手機聲音,在淺淺的粵劇裡步向貼著“福”的玻璃大門,整理好深藍色社區制服,穿上新年期間特質的紅色馬甲,筆直站立,豎起微笑,等待迎接這個晚歸的9樓1號獨居住戶——順便再與她聊幾句,例如,怎麼回得這麼晚啊、又加班啊、很冷啊、穿多件衫啊——宛如一個忠誠的老朋友,或孤寂的守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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