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州不在橫洲路

從橫洲撿來的葉子泡在水裡一個多禮拜,葉邊不僅長出小小的苗,還伸出很多條幼白細長的根,小小透明杯的水本來沒有再次波動的可能,但那細根憑著自身的輕盈,讓厚肉的葉子彷彿在水中有了探索的觸角,看來像是某種神秘幽遠的古代生物。這片葉子是我們走過的時候剛好掉下來的,橫洲的村民說,這葉子他們叫做「落葉歸根」。
橫洲不在橫洲路,如今橫洲路一帶已是工業區,要走五分鐘去朗屏西鐵站,再往右拐進宏樂街,才到現在僅餘的橫洲村。橫洲已不是第一次被逼遷,朗屏站的範圍也曾是橫洲的一部分,今年政府卻是繞過棕地發展,一口氣強行滅掉橫洲三條村。我第一次去橫洲那天下著微雨,木棉飛絮仍未被打濕,每團棉絮都包了一顆種子,在路邊載浮載沉,變成水泥地上迷糊的塵埃。來到橫洲導賞的集合地,那是鳳池村的入口,比我早來的幾位大叔,坐在巡守的帳幕下,邊聊天邊互傳蚊拍水,導賞的女生抓緊時間,開始交代橫洲黑幕的來龍去脈:「政府曾向擁有棕地的鄉事摸底,包括梁志祥、曾樹和、鄧達善,然後原本連棕地的萬七單位發展計劃縮成只發展鳳池村、永寧村及楊屋新村的四千單位發展計劃;區議會早在2015年討論滅村,竟完全沒有知會村民,直到年尾政府刊憲收地,村民才知道家破之日迫在眉睫……」我和村民邊聽邊拍打小腿上來勢洶洶的蚊子,不,看清楚原來是蠓,有個大叔說:「蠓仲狼過啲蚊,一嚟就四五隻架啦。」
差不多人齊就上山去,上山的路口不太好找,大概是東莞學校的對面──我這個城市人,大概就無法獨自在山村認得出路。一路走來,有些樹被掛上編號牌,有些不,掛了牌就是發展計劃中將能倖存的樹,一般就是又高又粗壯的樹,這條路最多是竹樹,除了大廈的搭棚,我好久都未見過那麼多挺拔粗壯的竹幹了,可它們沒一棵掛了牌子。我們踏上簡陋的石橋過了一道水溝,便見到上山石級的起點,石級是村民為了方便附近行山客來晨運,自己搭建起來的。我們沿著石級走過兩座山墳,就見到「風雨亭」,這亭也是村民為了招待行山客歇息而設的──我長期缺乏運動,上石級才沒有十五分鐘,已是喘不過氣,這裡的村民倒是算準了我們的體力,大家就不客氣都坐下來。「風雨亭」的名字寫在綠邊白底的木匾額上,底下記了這亭蓋好的日子:「一九九七年九月九日」,字體是樸拙的楷書,匾額顏色很乾淨,顯然村民勤於打理的功夫。不遠處有座小小的觀音廟,廟身畫了幾枝粉紅色的蓮花,這山上栽種荷花不易,畫起來就得更精心雕琢了。廟前種了各種顏色的小花,紅的黃的橙的藍的,就是一般村屋常見的小花園。「……我們沿著山走的這條路,就等同是發展計劃的結界,從這座山坡起的綠化帶,包括這個亭、這座廟都要拆。大家剛才看到山墳嗎?山墳是會保留的,因為每拆一座墳政府就要賠一百萬給地主,划不來,而政府到現在都還沒有跟還在世的村民討論任何賠償、任何安置計劃。」
我們再上山,穿過樹叢,來到露天的山坡上,往遠一點看的是工業區,右邊有一角密麻麻的丁屋區,餘下眼見所及的盡是棕地貨櫃場,紅的黃的橙的藍的貨櫃,紅的黃的橙的藍的貨車,在死亡的田地上游移又靜止。「那些貨櫃場大都是新界鄉紳、黑勢力人士經營,政府就最怕他們,因為這些鄉紳都有票嘛,都可以說話,甚麼不會說話?這裡的樹、這裡的蝴蝶不會說話。」山下的貨櫃場,一個人都見不到,光天化日,棕地一身暴曬的古銅色,而那些貨櫃、貨車卻像鬼魅輕輕把弄的積木,在各自的圍地緩緩穿越。站在山上的我,小腿肚突然炙癢起來,幾片蟲叮的紅疤大得剛好連成一大塊,光天化日,我們俯下身,嘗試找出那到底是蚊還是蠓。
下山入村,我們來到黃伯的家,黃伯正在他家門前的井打水,他說以前村裡的人都用這口井,煮菜前主婦們就來排長龍聊八卦等水用。黃伯提著水領我們進門,過了門見到兩間屋,其中一間屋旁有個紙箱,放了大概一百多個空啤酒罐,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日戰時黃伯逃難來港定居,房子是他自己買地自己蓋的,跟山上的觀音廟一樣,他在自己的小花圃種滿各式各樣的盆栽,最顯眼的是一朵紅掌花,看來安詳得像一枚佛手印。這間生氣盎然的房子曾被颱風吹倒了好幾次,每一次黃伯都重新把房子修整過來。他家門前有一棵樹幹中空的老樹,走過去細看,那樹幹其實不過是兩塊兩寸厚左右的樹皮,像兩扇直立對靠的門板,新的樹苗就在門板頂上長起來,說是樹苗,如今也長成兩米多高的樹冠,比下面的「樹幹」還要高,觸目驚心。這樹是颱風溫黛吹塌過的,黃伯把樹板扶直,這樹竟然能活過來,當然,跟房子的命運一樣,它並沒有得到發展計劃青睞的牌子。黃伯送我們出去,他說他覺得如果真的能幫到更多人上樓,就不會吝嗇自己一人的房子,然後他說他近來也看開了,年初時禿過頭,如今頭髮也長回來了,方法是每天用啤酒洗頭。
我們找出村的路,見到村屋之間有一個特別古老的圓墳,據說是明代就有了。當然,因為精密的成本計算,不久以後四周的樹四周的房子都沒了,這個已沒人來拜祭的墳墓還是被留下來。一片葉子突然掉在路邊,橫洲的村民說,拿回家吧,泡水後還可以長起來,這葉子叫做「落葉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