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車公廟路初夏

「對不起,但是我真的要走了。」
四周的聲音漸漸褪去,只剩下初夏微風吹動樹枝的聲音;
和每年更迭的聒噪蟬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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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學時,每天都會經過車公廟路前往大圍上學。與其走在駕駛學院和維他奶球場旁邊沒有樹蔭的行人道(其實是某間體育會的運動場,不過入口處豎立著一幅醒目的維他奶廣告牌,大家自自然然就叫這裡維他奶運動場。),我情願走在對面的車公廟路遊樂場內,至少可以走在的翠綠草地上,亦有茂密的樹木遮擋一下猛烈的陽光。
中五那年,我如常每天穿過公園樹木間的小徑上學。林中有一棵幾乎高六至七層,相當搶眼的馬尾松。拙壯的樹幹畢直得有點誇張,茂密翠綠的針葉努力地吸收夏日晨早的陽光。因為松樹不太可以遮陰,所以晨運客都會走到附近老榕樹下做晨操。惟獨有一個女學生,每天早上都會站在松樹下,用手遮擋著陽光,仰望著樹梢在尋找什麼似的。
她的校服相當整齊清潔,淺藍色主調的校裙,配上同樣顏色的腰帶。裙的下擺準確地貼近膝蓋的上端,拉得高高的白色長襪馴服地包著小腿。鞋頭微尖的黑皮鞋,除了旁邊沾上少許草地的沙塵外,鞋面大致相當清潔。上身同樣端莊稱身,不會過緊亦沒有多餘的布幅。從她的校服,我知道她都是大圍一所中學的學生。
每天早上,她總是把頭髮紮成及頸的馬尾,背著淺紫色的背囊,用右手大致地遮掩陽光,瞇著一雙眼眶平而長的大眼睛,靜靜地在松樹下仰望。由於我每次都只是望見她抬起頭的右側面,所以挺直的鼻樑顯得相當清晰。同時我亦留意到她的耳朵,有著適中的耳珠,耳珠下面有一處好像半塊小指指甲大小的黑斑。
起初,我每天早上都同一時間和位置,發現她仰望著相同的松樹。我以為樹上有著一些特別的東西,於是每當走近她身旁時,嘗試放慢腳步,行到在她背後就偷偷仰望松樹,期望可以見到有趣的事物。
過了個多星期,每天我都固意走近她身邊,其時偷偷望向松樹,然而都不得要領,根本沒有任何發現。不過這不成問題,因為我真正期待的,或許只是能夠與她相遇,可以偷偷望一下她的一雙大眼睛,舉著右手遮掩陽光的優雅姿態;又或者在她身邊經過時,能夠嗅到她的馬尾散發著殘留著的洗髮露香氣。
後來,一天早上,天色陰陰的,我如常走在車公廟路遊樂場往學校去。當走到那祼松樹下面時,卻沒有發現她的踪影。我昐顧四周,也見不到她。今天沒有風,空氣是濕轆轆的,松樹也是靜悄悄的。
「她是不是病了沒有上學呢?」
「她是不是發現有人每天都走近她身邊,覺得討厭所以繞路避開呢?」
我就這樣胡思亂想,忐忐忑忑地上學去。
終於就這樣胡裡胡塗地待到放學,我快步離開課室,因為實在沒有心情跟同學打球或者到快餐店閒坐。回家的路上同樣會經過那棵松樹,當然她沒有在松樹下面。不過我仍然停下來,望著松樹的樹梢。
「究竟這松樹有甚麼特別之處呢?是否她每天都約了朋友在樹底等候,我誤會了她在看樹呢?但是為甚麼不在樹蔭下等呢…」
這些問題當然沒有答案,我亦低下頭來繼續回家的路。不過我的雙腿突然間動不了,因為她原來獨自坐在前面不遠處的一張長椅上。
因為沒有其他道路,所以惟有繼續向前行。原本打算靜靜地經過她身邊回家,然而當行到她身邊時,郤發現她正在啜泣。
原本我可以當作甚麼也看不見地走過去。但是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我拿出一包紙手巾給她。
「給你的。」我戰戰兢兢地將紙手巾遞給她。
她沒有回答,只是輕輕的點頭,然後拿了我給她的紙手巾。
「我可以坐下來嗎?」我嘗試問她。
她怔了一下,沒有回答,然後同樣只是輕輕的點頭。於是我就靜靜地坐在長椅的另一邊。
空氣沒有早上般濕悶,四周亦是安靜的,只是間中有烏鴉飛過的叫聲,和她輕輕的啜泣聲。
我正襟危坐著,不敢有大動作,而時間彷彿調錯了轉數的唱盤般拉慢了。
終於再聽不見她的啜泣聲,然後她整理了一下馬尾頭髮,再用紙手巾印乾了淚水。
「麻煩你了,真不好意思。」她回頭對我說,一雙眼睛仍然有點通紅之外,耳下的小黑斑亦彷佛因爲激動,變得色澤深刻起來。
我沒有回答,只是微笑地點點頭。
我和彌就這樣相遇的,之後我們每天早上都在松樹下見面,而她仍然是一邊望著樹梢。
「其實你在看甚麼呢?」一天我終於忍不住問到。
「不要吵!」彌指著樹幹中間附近的樹枝,「快看!」
我的視線立刻跟隨她指尖的方向,見到一團黑影怱怱在樹枝上走過。
「是松鼠呀。」
「我每天就是在等牠們。」彌說,「見到松鼠的那天就會有好運。」
「真的嗎?」
「松鼠是我的守護者呀!」彌指著耳朵下邊的小黑斑,「連我面上都有松鼠的印記。」
彌耳下面的小黑斑,原來是一個小三角形,上方不規則地長著兩隻小耳朵似的,的確跟松鼠的輪廓有些相似。
於是我們就這樣每天期待著松鼠出現,冬天時我就帶熱飲給彌,彌又會多做一份三明治給我。放學我們就相約到自修室溫習,第二天又相約在松樹下等候松鼠來訪。
到了第二年的初夏,進入了會考季節,氣溫開始熱得有點燥動。
我和彌如常温習後從自修室回家。今日的彌特別安靜,沿回家的路途走到了松樹之下,彌停了下來。
「會考之後,我和家人會移民去英國。」
我聽到後,整個人的血液彷佛停止流動,耳際間只聽到敲動大鐘後殘留的嗡嗡作響。
「對不起,但是我真的要走了。」彌本想保持微笑,但是最後終於垂下頭來,不想讓人看見滿眶淚水。
此時,四周的聲音漸漸褪去,只剩下初夏微風吹動樹枝的聲音和每年更迭的聒噪蟬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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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我駕車經過,車公廟路遊樂場內的樹木已很茂密,當年的松樹已經不再是一枝獨秀。球場和駕駛學院已成住宅,原本開朗的車公廟路亦被高架道路隱蔽了天空。
車內正播著衛蘭的Long Distance。我想著,或許英國遠方的某個大草原上,有一棵高聳入雲的馬尾松。樹下的一個少女,不論松鼠是否出現,都能夠找到她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