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留影街市街

我總是記不牢街道的名字,即便是住了二十多年的荃灣,我也沒有辦法分清楚那些橫街直巷,遇上朋友問起荃灣路,我就只懂說些標誌性的建築物,好比改名前的英皇娛樂廣場,直到現在坐小巴喊停車還依然故我地喊「英皇有落!」,我一直都知道它在這裡,卻從來沒有注意過「英皇」所在的這條街道究竟叫甚麼名字。
荃灣有一條街,是我從小最害怕的地方,跟我熟稔的同學朋友都知道,我寧可繞遠路多走一個街口也不願意經過那裡,但這條街道其實沒有多特別,臨近地鐵站、對面是荃灣街市,每日人流如鲫。我並不是害怕人擠人的感覺,身在香港哪裡不是人擠人?那條街有一間食肆屹立至今,是我的親人與友人合伙開創的,還記得小時候不只一個店面,那裡接連好幾個舖位都是我們的,二樓還有一個小閣樓,父母經常帶我上去吃飯,面對一群不知道是誰的叔叔嬸嬸,後來才知道,他們都是店裡的老夥計,一起拼命討生活的好拍檔。
從小外出吃飯,父親都嚴厲禁止我們家的孩子點果汁、汽水,要跟他一起喝茶,只有在小閣樓與人同檯的時候才有機會碰得到果汁,經那些叔叔嬸嬸落力遊說後,父親總是不發一語下樓,然後我便可以透過窗看見他站在街邊抽起煙來,這代表著我們有一枝煙的時間喝禁忌的飲料。從那時起,我明明應該要喜歡這個地方的,可是我卻覺得害怕和討厭,既害怕父親的專制威嚴,同時也討厭著。這種「一枝煙的快樂」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二樓很快就外租出去了,我也慢慢長大,長成可以自主決定喝甚麼的中學生,父親仍然像往常那樣,不常在店裡,反而經常站在街邊抽煙,或是與人坐在舖頭外聊天吃小食,但手裡仍然離不開煙草,即使他在談笑風生,我仍然感覺到他專屬的氣場,那種不苟言笑的壓迫感。
中學時代,放學總會有同學相邀去網吧,但是從學校去網吧的路徑,往往都要經過那條街,我總是要求同學陪我繞道,若他們不願意,我便獨自多走一個街口再與他們會合,不知道從何時起,我很害怕被他看見。記得有一次,同學們表示不想走遠路,我原本打算獨自多走一兩個街口,誰知道同學們竟拉著我過了對面馬路,我走在幾個同學中間,他們以身軀遮擋我,以「我們在對面馬路,他顧抽煙才不會注意到你!」作理由說服我,但是這樣並沒有減低我的不安。因為我知道,家人是甚麼?就是在遠處、在人群,即使只瞟一眼也能認得出你的輪廓、你的影子,正如我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看過去,無論那條街的人潮有多擁擠,我也能一眼看到他,亦因如此,那天晚上歸家後我便受到重重責罰,理由也不外乎是放學不歸家、身穿校服在街上遊盪等等,比起訓導老師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年一年過去,店面能租的租出去、能賣的也賣了個好價錢,親人都退股離開了,只剩下最後一間由合伙人繼續打理,父親也正式退下火線,提前進入他的退休生活,同時也迎來了重病噩秏。我看著他躺在病床,麻醉未過仍然未醒,我偷偷握著他的手,手心的紋路深了很多、質感粗糙,我到底有多久沒有握過他的手?以前我總是嫌棄他的手油膩膩,明明他不是廚師,為甚麼總是滿手難聞的油煙味?也許他長年煙不離手?雖然至今亦無解,但我卻了解到就是這一雙充滿油煙味手養活了我們這一家。
最近收到消息,最後一間店面都光榮結業了,事隔多年我再一次站在對街,我才發現我從來沒有好好看過這間店、這條街,我甚至不知道這條街的名字,我一直知道他在這裡,卻從來不敢靠近,到這天發現店不在了、人也不在了,鼻子酸痛的感覺是那麼真實,才驚覺自己已經淚流滿面,街上人流擁擠如昔,卻無法再看到那抹熟悉的人影站在店前街邊抽煙。
我舉起相機拍下這條街,從此,街市街不再是我的忌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