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貢・敬民街

最後一枝老鋼筆——憶西貢萬宜文具

娛生 文類:散文

作者簡介

娛生

余氏,1999年出生。生性愚笨,追求娛己娛人。小學開始寫小說,自此與文字結緣。希望在名字之牆找到自己的位置。


 

我至今走訪了不下二百間本地文具店,由老屋邨到高級商場裡的都有,但心中最惦記的,還是已於去年年初結業的西貢萬宜文具。

萬宜文具,早於三十九年前已屹立於西貢,期間經歷過搬遷,最後定址於西貢政府合署旁的敬民街。它保留著老式文具店的裝潢:掛滿各式各樣球類與應節用品的大招牌、格子地磚、玻璃展示櫃兼收銀處、略為昏暗的燈光。這些老文具店對一個鋼筆愛好者而言並不吸引,因為絕大多數只售賣一些平價國產鋼筆,即使因應潮流購入歐美品牌的高級鋼筆,也是好些年前的事了。人們更傾向於那些大型、專業而明亮的文具店,或是網上商店和拍賣網站。

幸而,兩年前的我還只是一個鋼筆新手,沒有太多概念,所以在西貢郊區露營過後路經萬宜,便抱著何妨一試的心態進去瞧瞧。門口左方是一個排滿了筆的半身玻璃櫃,老板坐在櫃後,沒有刻意地堆砌笑容迎人。我蹲在櫃前,細細審視燈光之下的筆架。結果教人失望,只有一些原子筆和平價的鋼筆。不過也許是由於不服氣,也許是出於直覺,我並沒有就此轉身離開,反而更加聚精會神,臉頰幾乎貼在玻璃上。然而,筆架上依然沒有蹦出一枝前所未見的鋼筆。正打算放棄,站起來揉了揉眼睛——那一瞬間,視野由筆架擴闊至整個筆櫃,忽然留意到筆櫃最底層一個陰暗角落,隱約有一盤氣質異樣的筆——是的,就是這麼戲劇式的相遇,就如世上所有的緣份一樣。連忙詢問老板,一直沉默的他咧嘴而笑,如在讚嘆我找到了秘藏的寶物,嚷著:「古董黎架!要識貨先知係好野!」一邊不徐不疾地取出筆盤——一整盤七八十年代日產鋼筆。我忽然到了昭和時代的日本:一家小而親切的老文具店、一位熱情的老板、一些精緻漂亮不會過時的鋼筆。這裡哪是香港?

興奮的我在網絡群組裡公諸同好,頓時八方和應,大家都驚嘆於香港竟然能買到日產老鋼筆。萬宜瞬間成為一時熱話。老板Jason惜愛筆之人,按八十年代舊價再半價出讓。離開筆廠將近四十年,之後不知曾空對多少匆匆過客的老鋼筆們,終於擁有自己的家。也許起初將筆盤收在最底層,是不希望被不識貨之人買走?當我買下筆盤上最後一枝老鋼筆,老板明言不再有庫存。此後,萬宜之名再次沉寂。

但是,我們的視野都太過狹窄。即使我之後期望著類似的奇遇而開始走訪全港各地文具店,還有閒時到萬宜跟老板閒談,亦只會留意筆櫃,妄想一直深藏倉底的最後一枝老筆會突然出現。當然,我很享受與老板談天說地。他很樂意跟我分享他的故事。獨守在文具店的一天還真不短呀!老板過去的主要工作是高級文具批發,顧客是其他文具店與百貨公司。得知我在尋訪文具店,他略帶自豪地說:「以前做生意,全港二千間文具店每一間我都有去過!」萬宜過去只是門市部罷了。此時忽有顧客走進來嚷著要影印,老板連忙動身去啓動影印機。回報只有五毫子,但那身影沒有絲毫怠慢。現在到哪裡仍能找到花五毫子也能享受服務的地方?

一直到萬宜結業前夕,我的視野才走出筆櫃,看見筆櫃以外那些文具精品。當彩色背景襯著悲傷的事實發布,小小文具店頓成嘉年華會。文具店最風光的時刻,說不定就是開張,和結業。老板不用再愁沒人陪自己打發時間,每刻都有驚訝、不捨的舊顧客到訪,還有更多拾便宜的生面孔。我這個黃毛小子算是兩者之間吧,不是老街坊,但也拾了不少便宜。而此時方發現老板其中一句口頭禪「好野黎架」所言不虛:因位置偏遠,太多「好野」未被發掘,以至店內俯拾皆是:日製、意製、德製、英製⋯⋯溫度計、打火機、太陽眼鏡、防水袋⋯⋯說是文具店,也許改稱小型百貨公司更合適。有位顧客向他那聞言之後心動的女伴呢喃:「唔通話係衰野咩!」我只能莞薾。沒有別的商店,能比一家文具店——尤其是老文具店——更耐逛,滿足我們那顆城市所不能滿足的勘探尋寶的心。

老板聯絡我,說在倉底尋回一枝老鋼筆——我的妄想竟然實現。為了讓這枝筆重見天日,一家老文具店結業了。應該說萬宜的結業成就了我和這枝筆嗎?從老板手中接過這枝筆,老鋼筆,總是蘊含著一種特別的情懷,特殊的重量。而以九十九元,和一家老文具店結業的代價換來的最後一枝老鋼筆,其重量又應如何形容呢?妄想實現了,哪裡還有地方讓我繼續妄想?我們總愛棄舊立新,追求更新更光亮的去處。終於那些「陰暗」、「骯髒」的地方一一消失,我們在簇新、處處一式一樣的地方迷失了自己,找不到托付妄想之處。

拖著自萬宜買來的大批戰利品回家,母親見了大呼:「花錢買沒人要的舊貨!」我笑而不語。識貨之人,自知這些都是「好野黎架」。良久,沉澱以後,我撰文。留住我們所留不住的,這就是文字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