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律分岔的街道

最近我開始害怕下班。
告別了部門的同事,步出長沙灣政府合署,我獨個兒看著汽車轟隆隆地飄過大馬路。紅綠燈打著得得得得,對面一棟沒人使用的大廈,聽說快會改建成新式單棟住宅,但三樓的外墻玻璃還亮著「火鍋海鮮」的霓虹。上個月,酒家還在營業,同事們在那裡替我慶祝升職,當中有個年輕人剛滿了一年合約,便決定去南美旅行半年。類似的職場新人我遇過好幾個,女朋友Carol 也是其一。幾年前我們一同在學生資助辦事處當合約員工。發第一次工資的晚上,我們和其他幾個年輕同事在該酒樓吃火鍋,幾碟雪花肥牛酸梅湯啤酒,沙爹湯底滾著一些上司的壞話和沒實踐的理想。熱鬧飽肚過後,氣氛沉默起來,我看著“火鍋海鮮”四字,對身旁的Carol打趣說:「這個霓虹光管用的是北魏字體,但這種字通常用在以前夜總會的招牌上。」
「你好像對夜總會很有研究似的,想必常常去資料搜尋。」Carol邊說邊吃吃笑。
「要是我有這本事就好了。」又傳來她的笑聲。
我們酒量淺,那時候臉頰已略帶緋紅。其實我並不懂書法,只是忽然記起大學時文學老師的一些分享。事後回想,我們的感情應該是在那一刻開始的。
交通燈轉成綠色,我過了長沙灣道的馬路,又記起今晚是她的生日,正確來說,我們早已分開。Carol常常參與業餘話劇課程與演出,夢想是當舞台劇演員。一年合約快完結時,她已經收到演藝學院的錄取,我收到的則是部門的續約通知。在校幾年她除了課堂的訓練,還要應付課餘的排戲和演出,我的加班時間也越來越密,彼此的生活讓我們很自然地不再來往。這樣的結局,在我頭一次看見她登上舞台時,已隱隱有所預感。
從對面望過去,政府合署的三樓還亮著一排排加班的眼睛。我過了馬路後向左轉,經過九龍工業學校,再轉入元洲街,十多分鐘便接近住所,但沒有直接進去。最近放工後,我總愛在附近溜達好一會,等到肚子咕咕作響,便挑一家小店果腹。這晚我走到保安道的大慶燒味店點了自己的例牌——叉比飯,相熟的老夥計送上食物時,說了個爛笑話,我半應酬的笑了笑。
這陣子好像也沒怎麼笑過。
看著店內的夥計和街坊,有時我覺得他們很像童話人物,那些住在偏遠鄉村的老實人,故事裡的男孩會有神奇的遭遇。我自己是幾年前才搬進這區的,一來方便上班,但更重要的,是父親因癌症復發而被迫從銀行提早退休。我們一家本來住港島區的私人住宅,情況急變讓我們再供不起同價的房子。
以前有好多個晚上,我和Carol下班後會在這一區逛逛,嘗試不同的食店。我們比較了幾家的雲南米線、燒味飯、炒公仔麵,飯後自然少不了松記糖水的芝麻糊豆腐花,這家甜品在附近還有家分店,聽說是因為老闆兄弟不和,分道揚鑣,兩家都堅稱自己才是正宗。Carol雖然年輕,但比我還會跟陌生人聊天。有時候遇著老街坊,她便主動讓他們聊起這一帶的歷史:原來美容中心和隔壁的太平洋酒吧,曾經是香港第一家迷你戲院;學基浸信會和天悅商場以前則是兩家戲院,分別播放港產片和外語片,也有段時間主攻三級片;青山道的宇宙商場現在只讓人想起newway,但當年的氣派比得上今天九龍塘的大商場。
飯後我沒有馬上回家,也沒喝糖水。我走到一檔賣串燒的小鋪,前身正是松記糖水的分店。從這裡可望見現時的住所——一棟數十層的住宅,與另外兩棟相隔十數米的同類建築,插在元洲街一帶只有幾層樓高的樓群,遠看上來真像街坊口中的蛋糕和蠟燭。
家裡現在沒人吧。媽今天去了姨母位於杏花村的家串門,晚上大概在北角鳳城酒樓吃飯。我對燒味的最初印象,也源自鳳城的乳豬和生腸,當然在那裡吃飯,必然不會錯過生菜包、炸子雞、鳳城炒飯。
自從搬進來後,母親忙於照顧父親,我成了家裡唯一有收入的人,這個新身份一度讓我自覺長大了,辦公桌上一疊疊的文件也變得有意義。但半年前的一晚,父親忽然肺炎入院,幾天後便因併發症過身了。父親走的有點突然,不過留下的積蓄夠母親以後每天到鳳城飲茶。喪事前後的幾星期,母親常常嚷著要我回家吃飯,現在她倒是應酬越來越多,歸家時間越來越晚。
幾年前的一晚,我第一次帶Carol回家跟父母吃飯。母親是個話匣子,不出聲就好像要了她命。Carol是個標準的雙子座,點子多、反應快,跟誰都聊得上半天。但當晚用膳氣氛異常地肅靜,電視重複播著南丫島撞船的新聞,我們也鬧得好像默哀似的,只有碗筷觸碰的聲音。後來當Carol離開後,母親淡淡地對我說:「這個女生鼻樑太低,會嫁給沒錢的老公,你不要娶她。」我在電話裡頭對Carol說:「別擔心,我媽很怕生,其實她對你印象不錯。」
這晚我瞥見李鄭屋村時,又不其然想起我們一起散步時的對話:「這裡曾經是最高的屋村,有對唸中一的情侶走到那裡跳樓自殺。」也許我應該給她發個訊息,說聲生日快樂。打開Facebook,看到她最近的照片,都關於排戲和演出,我又馬上感到彼此的距離。正猶豫著,人已走到青山道的新樓盤One Madison,便記起母親的多番囑咐︰「盡快儲蓄然後搬進像這樣子的單位。」
照這樣子再工作五六年,賣了現時的房子,應該不難吧。
我望著One Madison 有趣的設計,外墻好像稍為別過了臉一樣,跟街道的直線明顯不平行。深褐色的墻身,假如每戶的燈都關上,那一格格的單位看上去也有點像一排巧克力。
從哪時候開始我也對樓盤感到有興趣?
新樓盤的斜對面有一家紙扎鋪,閘門已經關上,門上方懸掛著一包包金銀衣紙,塞得滿滿的。而隔壁的唐樓,入口處的門頂伸出了幾條粉紅色的霓虹,正好把分別代表性愛與死亡的象徵並列在一起。
「這真是資本主義的奇跡,也許將來樓上的個體戶跟樓下的老闆可以合作,提供一條龍的服務。」
有時我懷疑自己想念的是Carol的笑聲,還是當時會說這種話的自己?
不經不覺,眼前出現了保安道運動場,我很詫異自己竟然在這幾條街之間兜了幾圈,也想起搬進這區後,好像也沒怎麼見過球場。「舊型屋村有不少運動文娛用的土地,供居民使用。但像將軍澳的那種新市鎮,居民一下樓就是大型商場。」我回過神來,走了進去,有幾個人在投籃,正好欠一人便可以三打三。我穿著襯衫西褲皮鞋運動了一會,發覺自己技術遠不如前,不過體力速度還可以。
快十二點的時候,我正在家中洗澡,溫水打在剛流過汗的皮膚上,感覺特別爽快,我舒了一大口氣。生活其實也可以很簡單吧。這時候我在浴室,沒留意到手機剛響了一下,傳來Carol 的whatsapp短訊:好久不見了,最近好嗎?這幾天我有空,不如到你家附近吃頓飯吧。我很懷念那裡的燒味和糖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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