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

白光從半天打瀉下來,浮動曖昧的液體慢慢擴張再浸濕街道。我看見樹的陰影,糾結蔓生的枝節在地表上繁衍,循著灰暗向外延伸,組織出一團虛幻的盤根。但那只是幻象,人始終也無法捉緊幻象的甚麼。而我也必然無法捉緊時間──即使時間是不會移動。
倒映得亮刺的瀝青不斷向地底下滲,雖然瀝青本來已經緊緊地鋪伏於地上。
不過就如此正常的街道嘛。你再看不到那些閒來沒事幹的老人坐在陰涼公園;你也再看不到那些穿著各式各樣制服的人。沒有迎面而來,沒有皮笑而肉不笑,也沒有緊皺的肌肉,濃厚的憎恨;但你終歸會看到某種場景:樹下無人,街道的人總是沒知覺地行走。某些鋪面的光熄滅某些仍在,角落小巴卻仍然鬱躁。
從旁擦掠而來的物象人事,都在腦海裡鑲嵌成深藍色的窗口。連我們認知的過去,自己也如是。而事情總是不得不如此。
在不能言說的苦澀之中,電光仍在黑夜裡挪動;時間予我們反覆積累的壓抑,會令哀淡的眼睛濕潤起來嗎?
我想我還是不應向你求問太多問題吧。推開沉重木甸的舊門,你就進入了加納比海餐廳。晚飯時段,餐廳總會有該專屬的燈光。在沓進如夜的沉默裡,燈泡一直懸吊,紅男綠女被映照出本來的色彩,室內會顯著升溫──只是因為戀人們攜著對方的手,心所屬就是命所屬。
音樂在每桌客人之間的空隙獨舞。無論聖誕節還是情人節,情人們老是會這樣呆著,相看無言,凝視彼此混濁的眼球。
需要喝點酒嗎?威士忌或是甚麼的可能幫助人提神。
我跟你說,二十多年前,我的父母就是先行者。就如大多數愛的旅人一樣,迢長地來到這個約會的目的地。依然不變的歐色木雅裝修與擺設,沒有浮誇奪目的吊燈與名人顧客照片,心聲隱藏於暗漆,再被水吧透明整齊的杯具折射出來。
你就默然地低頭,用銀白色的金屬叉柄,刺探桌布上有透明玻璃包圍的白色蠟燭。一伸一縮。像是充滿好奇的小孩,牧養小巧的膽怯。
世界一直塌陷而厚積薄發,你偏偏精瑩剔透如琉璃;從日間偷來火,你就精細地把自己削成尖磨。
水車館街仍然停泊了小巴。關於這裡的背景與名字,你都不曾牢牢地記認過;
而與之相同的處境,就是我身陷在愛的漩渦裡,而終未明白其毀滅力。
手裡穿戴的珠鏈,再沒有因忽然鬆脫而瀉地。站在餐廳門口時,直覺告訴我:對岸的石壆上,過去的我們正安坐著。此刻,我們的身影跟過去重疊;而我卻又清晰可見,自己拖著女友的手,如何踩在昔日的軌跡上,而不留痕跡。
從過去到現在,不斷有人走進我們的生命,又往往如地上的珠失控滾動,不由自主地向另一個方向滾走。支離破碎,不可替代,宛如你身上的靈光。
我決定彎下身撿,就像我們當年在馬路上撿拾一樣。愛和寬恕還有承受,默默地共對,靜待珠鏈穿好,關係不再脫軌。
又一班小巴從水車館街轉出大路,向著北方的上水進發。很多很多年前,我的父親還不是父親,母親還不是我母親的時候,他同樣目送她,往同一個方向的城市遠去,希求她安然地回到家。
對不起。我後悔自己又忍不住,讓你觸動到有關父母記憶的痛點;同樣,我還是無法進入,有關你失去父母後深沉的孤獨。終有一天,當我也面對父母的離去,那份難以承受的離散也會一樣嗎?
所有的愛,可以突然被送到終點。我們也不過是極其渺小的一對旅人,在茫茫無盡的沙坡上,許下脆弱的承諾。
我又把你送回去了。從上水出發,小巴從相反方向的馬路駛回來,又老樣子轉進水車館街。白光從半天打瀉下來,浮動曖昧的液體繼續擴張再浸濕街道。我看著自己隆重臃腫的影,又想起那些失蹤了的珠子,像潮水般不可收拾地往外溢出四散,而終究觸碰不到任何的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