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門・鄉事會路、啓民徑、啓發徑

新墟拾遺

何惠彬 文類:散文

作者簡介

何惠彬

何惠彬,香港人,畢業自嶺南大學中文系


 

新墟,一如其他舊墟市,從雜姓村落的市井交易場發展成現代的地舖與攤販。屯門鄉事會路南北貫穿新墟,東西延伸出啓民徑、啓發徑、仁政街等街巷。我與新墟的緣份始於八年前。

八年前的大學註冊日,千多名新生像剛破殼的小海龜,與許多陌生的同伴一起,走向洶湧人海。在校園中央的廣場上,各個宿生會的幹事在吶喊。激情、幼稚和瘋狂鑄成的啜核口號,漫天飛舞。我大抵沒有辦法抵擋他們的熱銷。幸好有他在。我們在網上論壇認識,在巴士上相認,伴着走過大學正門的牌坊。初生的小海龜互相掩護,在人海中穿梭,安然抵達註冊的隊列。熬過將近半小時的等候,完成新生註冊,我們又游向系裏專屬的攤檔,報名參加系辦的迎新營;三個星期後,我們才知道,剛巧一起游過人海的兩隻小海龜,又游到一起。

辦妥各樣手續,我們步出校門已是午後。他問起午飯的打算。我沒有打算,便隨他坐巴士到新墟。走進屯門鄉事會路一側的連鎖快餐店。進門前抬頭仰望,馬路兩旁是二十層以上的私人屋苑,當時不知,以為新墟已經重建,墟市不再;到後來前行一個街口,屋苑、洋樓和唐樓的頂層依序降冪,在唐樓與洋樓之下,才找到跡近墟市的熱鬧。至於再之後的變遷與殘留、吉舖與大型商場,當時更是沒有想像到。

最近才知道,那家快餐店原來早已結業。上月到屯門賣旗,途經屯門鄉事會路。左右顧盼,兩旁屋苑和平民戲院仍在,但繞了兩圈找不到那家快餐店。五年光陰,似乎把記憶沖刷無遺,無法肯定快餐店在路的這邊或那邊。可是再繞一圈,認準了戲院的招牌,不知哪來的自信,確認快餐店應該就在招牌右下方的舖位。無論如何,畢業至今五年間,快餐店是消失了,與一家連鎖卡啦OK店和一家茶餐廳一起消失。

在還未消失的快餐店,我們吃着量產的日式碗飯。圓渾的珍珠米沾上褐黃的醬油,牛肉或雞肉只有口感的差別,我想灑一層七味粉在上面,卻錯下了乾辣椒。他一口氣介紹了新墟和大學鄰近的地理,我本來想接話,可是乾辣椒黏着喉嚨,嗆得每提氣發話便咳嗽難止,勉強抑住了咳,說了半句又忍不住。咳嗽與話音交錯,我說得辛苦,他也聽得不耐煩,終於勸止了我的堅持,要我先咳順了再說。初相識的飯局就在咳嗽與靜默編織的尷尬中結束。

我們在店門外道別,他轉身跳上巴士,我沿着屯門鄉事會路亂晃。那所朝街而設的美式快餐店,隔窗對着昏暗又炫目的連鎖卡啦ok店。一個挽滿袋菜肉的婦人在身邊擦過,然後又遇到一個挽鮮紅膠袋的婦人。她們有一樣的面孔。我以為是幻覺,可是迎面又一個同樣長相的婦人。她只挽一個乾扁的環保袋,拐彎走進凍肉店,左翻右揭,與旁邊另一個婦人搭訕兩句,說這店又加價了,便空手出來,往更前面的攤檔走去。從新墟街市到啓發徑,攤販和店舖林立,我卻沒有久留細看,轉身走回屯門鄉事會路,到戲院門前等候往屯門西鐵站的巴士。

匆匆半天,認識新朋友,走入新社區。新的人事太多,終歸難以一一留意和保持。我們在開學之後各有事忙,他又有了戀人,我也有我的,彼此在過道上遇見,見面便道別。最初,若選修同一門課,他會為我預留座位。因為沒有事先關照會否遲到或缺席,我後來缺席得太多,一日提起勁上課,才發現他已換了習慣,坐到課室的角落。

我錯過了的人當然不只他一個。各種會務和兼職工作塞滿了腦袋和時間表,還因為懶惰,一直沒有好好維繫關係,慢慢養成了獨處的習慣。有時為騰出房間,讓室友與他的女友溫存,有時是會議後,不想回宿舍,便四處蹓躂,跳上任意一條途經新墟的路線,在戲院門前下車。晚飯時分,鄰近戲院的食肆陸續現了人龍,寬闊的屯門鄉事會路有塞車的跡象。我刻意拐進啓民徑。攤販店舖都已打烊,攤檔前的膠簾被風吹動,刮刮作響;外面的人聲車聲近在十米外,卻像被膠簾擋住,隔了一重。

獨處未必一個人。在後來同樣被逼結業的茶餐廳裏,全場坐滿,人人仰首耽看粗製的連續劇。我點一客鐵板牛扒餐。四十五元的鐵板餐,牛扒半吋厚,鬆肉粉下得太重,又預先淋上黑椒汁,沒有「炸」一聲的快感。隔鄰的父子對分一客小炒、一碗白飯。還有許多個尋常的晚上,我與尋常的人一起,聽他們高聲說生活的瑣事,或在餐桌上分手,然後在店門外復合,統統都在這茶餐廳裏面。有時覺得自己給罩在玻璃箱裏。同學不分屆別,聚首在路中的連鎖卡啦ok店,通宵高歌,暱稱爸媽仔女;我在茶餐廳吃飽就到馬路邊抽煙,為翌日開會的細節而煩惱,一邊構思久未下筆的論文。

那兩所平民戲院更加熱鬧。因為價廉,不只街坊捧場,區外人也來看電影。前年帶妻子來,電影開場前在屋苑商場買一小桶爆谷,到外面迎着撲面的廢氣,我一口氣介紹了新墟和大學時代的種種。她望着馬路的另一邊發呆。這也難怪。從藥房與鐵閘緊鎖的招租吉舖之間,很難想像到我曾旁觀的一切。

本以為當年沒有留神的街道和人事,原來一直糾結。屯門鄉事會路、啓民徑、啓發徑,這些街道名稱一直都在,只是我最近才在地圖上確認它們的名字。也許我最終無法記認每一條街道的名稱,也許真有一些情誼逐漸消逝或因緣未遇,但總有幾個座標可以引領我回去,撿拾已經遺忘或造成遺憾的細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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