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朗・擊壤路

擊壤待渡

李顥謙 文類:散文

作者簡介

李顥謙

一九九五年生,巨蟹座,學生、寫詩的人、年輕寫作者。有時發呆,有時整理個人網誌【房子安靜如獸】http://lihohim0719.blogspot.hk。曾獲青年文學獎獎項,發表散見於《字花》、《明報・世紀》、《號外》、《聲韻詩刊》、《大頭菜文藝月刊》等。


 

也是心血來潮,突然想起元朗還有什麼平民食店。比較記得的還是專賣餃子麵線的梁記。長年住在元朗西,第一次留意這間麵鋪卻是因為初戀女友無意的提起;後來有另一個女孩,在吃麵的時候送了一串自己穿成的珠鏈給我──她就成為了我現在的女友。六月的時候,我還在梁記對面的沖曬店選了八十多張的相片,給她製作生日禮物。

如無意外,擊壤路極可能是我人生第一條認識的街道。四五歲那年,與母親乘坐的士,路過元朗大球場。紅綠燈號旁,我直看那佇立的藍色路牌。牌上寫有三個大字:擊壤路。我問:「媽,呢條街係未叫做擊壞路呀?」司機與她同聲竊笑。出醜事小,意外地記認這個陌生的字卻是事關重大。自此,我對「壤」一字有所印象。 若干年後,當我看見「土壤」這個詞語,最先讓我想起的仍是「擊壤路」街道的名字。

擊壤路的名稱源自一條已消失的元朗村落,命為擊壤村。「擊壤」一詞源自那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擊壤歌》。而我更關心的是,「壤」字與「壞」字何以這樣容易混淆?我曾經無聊地想過,可不可以像「土壤」一樣將「土」字與「壞」字組合成「土壞」這個詞語?

可以肯定的是,擊壤路絕不能是壞路。夾在擊壤路與擊壤路熟食市場之間的安達坊空地,是一個巴士總站。它是整個元朗西最大型的公共交通交匯處。元朗西的居民若要尋路到九龍港島,而又希望遠離港鐵的擠逼車廂,就得安坐在這幾條路線的巴士上。芸芸諸條巴士路線,我最熟悉的就是往銅鑼灣天后的968線。2003年以前,西鐵還沒有通車,元朗居民要出入港島不得不乘坐968線。從當時我有限的地域認知,968線的目的地比起往紅磡的268B、往觀塘的268C、往沙田的269D都還要遠。每逢大時大節出門,父親就會帶我們一家趕搭巴士。若不幸巴士誤點或交通堵塞,他都必定鼓躁不已、咒聲連篇。但無論如何,這樣子耗時費勁的出門,往往就像旅行一樣,不禁令我這等內向男孩心生嚮往。當車子駛上公路,窗外陰鬱連綿的山景就壓在眼前。樹叢開出無盡前路,過盡村落、河田、平房,平日無法看到的岩壁就震懾小朋友的記憶;也因為駛出元朗附近的公路旁矗立了早期形式的防音板,我能夠在轉瞬即移的板壁上,認識到竹樹圖案的形狀。

然而擊壤路旁、實際座落於安達坊的巴士總站真的可理解為擊壤路的巴士總站嗎?如果擊壤路僅僅只限一條馬路的範圍,位於安達坊隔鄰的擊壤路熟食市場,不被命名為「安達坊熟食市場」,而是「擊壤路熟食市場」呢?打開google 地圖搜尋,就無可避免陷入了地域命名權力與關係的迷思。我可以像《地文誌》作抒情的考古學,抑或以《地圖集》、《博物誌》的後設小說方式了解這條街道嗎?

擊壤路熟食市場有很多大排檔。類似的店家名字很難記,但我可以肯定其中三家是池記、學記與好運來。學記好像沒吃過,但老闆可以賺到在大型美食廣場進駐;好運來好像跟中學同學吃過。那時一班人喝喝鬧鬧沒頭沒腦,吃過醉過的都如事後煙一樣,毫無印象也是正常不過;但池記就真的沒可能沒有印象了──這全因為父親曾在這裏跟其他食客爭執。幸好當時我年少不懂性,不會臉紅也不會知道真正的「醜」字是怎樣寫。 留在我腦海內的就只有鍋子的炊煙,與浮游在肉菜上閃滑的油光。

粗暴野蠻的叱喝聲,卻總是在生活的房子中揮之不去。踏入青春期,我習慣耳朵插着耳機,調高庸俗的流行音樂。而我也不過是想家中的環境可以寧靜一點而已。後來我就慢慢有了坐車聽歌的習慣。當968線駛出擊壤路,手提電話就播出〈春光乍洩〉的〈Cucurrucucu Paloma。耳邊突然察聽伊哇蘇瀑布上空的鴿叫聲,藍色的水流就漸漸浸濕整個視野。

有時我倒想問問死去的阿爺,當海員的滋味是怎樣。在那些離鄉別井而有家不歸的日子,看海的他會非常孤獨嗎?我只知道,他愛抽煙。而我出生之後,他常躲藏於元朗街頭、舊樓樓梯口窺看成長中的我。 我記得阿嫲會指着他,凝重地對我說:「唔好理佢。佢係乞衣公!」那時我又怎會知道,自己的親生祖父,與擊壤路那些衣衫襤褸、混身污垢的露宿者有分別?

如今,擊壤路再沒有披頭散髮、黝黑沾塵的露宿者棲居。而終究沒有和好的阿爺與阿嫲,都先後離世。 雖然我們明明祖藉寧波舟山,而阿嫲總會說:我們是上海人。這是因為大家都會說上海話的緣故嗎?寧波人也好、舟山人也好、上海人也好、甚至香港人也好,故鄉於我而言亦只是異域。我,依舊每天要在這片敗「壞」的土「壤」上生活。只是當我偶爾路過擊壤路的梁記時,我會忍不住想吃一碗上海麵。

 

2016.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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