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圍・天影路

天影路上的拾遺

鄭華珠 文類:小說

作者簡介

鄭華珠

鄭華珠,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新聞及傳播學院,曾獲香港文學館「虛構的幸福」小說創作比賽首獎。於2017年撰寫手造書《相值》,嘗試透過親手裝幀文字,思考書本的本質與意義。


 

他是用氣味去認識一個城市的。

戴上口罩,穿上勞工手套,帶著一疊新的垃圾袋,開始一整晚的工作。當年搬進天水圍後,他便開始當清潔工,每天在不同樓層來來回回的遊走,把被遺下的細碎拼湊成一頁頁故事。你想到的,你想不到的也會出現。他最怕的是零碎的竹籖與玻璃碎,一不小心,就會在替換垃圾膠袋的時候刺傷手掌,尖端穿過勞工手套的毛糙,在皮膚留下冒血的小孔,舊的未癒,新的又出來,年月過去,在掌心形成星雲。

城市的氣味會隨季節而產生變化,春天濕潤,衣服經常曬不乾,空氣中會有淡淡的發霉味道;夏天熱燙,人們走過的時候會有陣陣汗味,垃圾桶會變得極為甜膩,半滿的可樂汽水膠樽,在黑色塑膠袋內混合成甜得令人作嘔的氣味;秋天是炒栗子與煨蕃薯的季節,在西鐵站附近的天橋,偶爾會飄來炭香,他每次也想買一整包栗子與鵪鶉蛋,卻每每買了煨蕃薯。相比起嘴饞,果腹來得更重要。

冬天是一首乾燥的樂章,不同季節的落葉有不同質感:春夏時份的落葉黃中帶綠,葉脈清𥇦可見;秋冬之際,葉子乾枯變黃,由葉尖開始往中心捲曲起來,如同一艘艘在街上停泊的小船,乾澀而不能渡海。每星期一次,他需要清理大廈的平台,把落在地上的樹葉清理,用掃帚掃走一地黃,掃出聲聲清脆。一瓣瓣停在水泥地上的小扁舟,等待他把它們掃往彼岸。堅硬輕脆的葉子跟地面磨擦,隨著他的來回往復在空中旋轉,最後一小段舞蹈,在角落聚成小山丘。把它們鏟起來,送進垃圾箱子,回頭一看,新的落葉又輕盈飄下,一場美麗而帶點煩厭的遊戲。

天影路是他最喜歡的一條路,由天水圍西鐵站伸延至濕地公園,旁邊是一條水渠,早年曾因渠道瘀塞而發出陣陣惡臭,但近年整頓過後,就成為了散步的好地方。黃昏時份,陽光投影在水面,如一片片流動的鏡,偶爾有雀鳥飛過,掀起點點漣漪。晚飯後來這兒散步是他最放鬆的時候,踏著單車熱烈地播著流行曲的少年,在彼岸練習笛子的陌生人,聚集起來跳廣場舞的女士,在這段流水中匯集成不同的韻律。天影路,這名字太美麗,光影落在柏油路上,笛聲裊裊如風,雲似乎飄浮得更慢更輕。

天水圍是一座新簇的圍城,每一條邨落的名字也是極為相似的:天耀、天瑞、天悅、天佑、天晴、天慈、天澤、天恆。每棟樓宇的名字也是一個祝願,但過於重覆的詳瑞就變成咒怨,第一次來到的人總會迷路,難以分辨此邨與彼邨,在相似的高樓聳立中迷失,逃不出來。當日命名時的祝福,只是華麗的包裝,而不著地。

當年搬進來的時候,還沒有這麼多屋邨,這十多年間,超過十個屋苑相繼落成,一棟棟樓宇如鏡像般重覆,倒模似的把人們擠進日益狹小的房子之中。十年間的轉變太大,說了好久的天水圍醫院終於落成、濕地公園出現了、巴士輕鐵變得更擠擁了、小販慢慢消失,秋冬再嗅不到栗子香、連街市也默默地變了模樣,當年的濡濕擠擁變成了乾淨通爽。他記得在天耀街市有一小店是售賣豬腸粉的,每天清早便會蒸氣騰騰,粉漿一倒,數十秒的蒸氣,翻布一捲,用鐵片切成小段,再灑上甜醬麻醬辣醬及芝蔴,更出色的是陳皮魚蛋,小小的一顆,卻有淡淡甘香。一整個早上也在騰雲駕霧,成了街市內最好看的一道風景。

每天早上把快要溢出的垃圾車推往垃圾站時,也會看見人們排隊等候著新鮮的腸粉,蒸氣如霧,薰得他瞬間嘴饞,他不好意思帶著一身的酸臭走向食店,每每當他完成手上工作,回家洗淨一身氣味,再回到那小店時,腸粉便已售罄,只能吃幾顆陳皮魚蛋。數年過後,連陳皮魚蛋也吃不到了。街市重整,換成連鎖式的店鋪,那小店位置好像變成一間售賣高價食材的店鋪,還是變成金舖呢?他忘記了,也不用記得。

每天清晨及黃昏,他會戴上口罩,把陌生人所遺下的細碎收集起來,打開垃圾房的鎖,把一袋袋白色半透明的塑膠袋子扔進垃圾糟,可以在膠袋內看見他們的生活,這家人昨天沒有煮飯呢,所以只得杯麵跟五香肉丁的罐頭;那家人的孩子終於出生了,塑膠袋內開始有用過的紙尿片,一包包豐滿溫熱;他們快將搬家了吧,所以六年來所收藏的小學作業也一一扔掉;那紋身女孩不再學結他了嗎?為何會把弦線一一剪斷?他拿著失了聲的結他,不捨得把它放進垃圾埇內。就用塑膠袋把它包好,放在垃圾房內吧,也許,也許一天,紋身女孩會回心轉意,找回她遺失了的聲音。

剛開始的時候,屋苑容許他們乘升降機,把垃圾車拉上高層,逐家逐戶收集飽滿的塑膠袋,有時剛巧在升降機遇上住戶,他們也會點頭微笑,讓他先工作,他們再等待另一部。不知哪時開始,管理處不容許他們乘搭升降機,說是住戶投訴,擔心衛生問題。他忍不住猜想是誰呢,是孩子剛出生的那一家嗎?還是頂層的暴燥老頭子?是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通告一張貼,便要執行了。

他開始學習跟垃圾糟相伴而活,只有兩尺乘三尺大小的通道,如小孩的咽喉,一不小心把過大的垃圾扔進,便會噎住,亦是所謂「塞槽」,需要用鐵管把垃圾強行往下擠,假若不成功,便要到下一層的垃圾房把堵塞的異物往下拉,有時甚至要強行把塑膠袋扯開,讓渣滓傾瀉下來,堵塞的通道才能再次暢通。他發現他慢慢染上洗澡的怪癖,每天要洗三至四次,只有身體是濡濕的時候,他才能嗅到酸臭以外的味道。他張開手,看著在掌心上的水點,手掌的傷口似乎永遠也不會癒合。

垃圾房內,他偶爾會遇上白色的蟑螂,牠們是奇妙的存在,是基因的變異,吸收了太多殺蟲劑以致身體出現抗體,由黑色變成了半透明的白,依稀能看見內臟的形狀。每次看見牠們,他也不忍殺毀,牠們如此努力生存,甚至願意把自己變了模樣,只為在此城找到瑟縮的一角,他怎忍心把牠們逼入絕路。

他喜歡此城,但似乎它的氣味已不同了,或者是他的嗅覺已快同化,對酸臭味道開始日漸麻木,所以脫變不了成白色的蟑螂。每天重重覆覆地把白色塑膠袋扔進垃圾槽,他定眼一看,那洞口日漸擴大,大得仿如一道寬闊的門,也許最終他會跌落在那幽暗之中,跟已蝕在骨子裡的氣味一同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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