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脷洲・鴨脷洲大街

大街尋味

何惠彬 文類:散文

作者簡介

何惠彬

何惠彬,香港人,畢業自嶺南大學中文系


鴨脷洲大街

一二年夏天,與老師、燕和玲相約在孩子出生後,大概會是春夏之交,去鴨脷洲吃海鮮。可惜,未及半載,老師就撒手人寰,而我亦在稍後的一三年初秋調職,離開了鴨脷洲。為工作而待在這島兩年,社區間的人事固然是熟悉的,最難忘始終是鴨脷洲大街的飲食。

鴨脷洲大街以漁業起家,眼下主售海鮮菜式的食店沒有減少,新派的店卻陸續進駐,積累成一條美食的街道。

每當天剛現出暈染的灰白,幾台貨車便會駛過鴨脷洲大橋,穿越鴨脷洲大街北面填海造出來的悅海街,在名為悅海華庭的屋苑旁邊停靠。疊得山高的發泡膠箱蓋不住海鮮的腥味,飄散好一段時間,樓上的住戶外出時仍不住的掩鼻疾走。街市檔販把發泡膠箱從貨車卸下。手推車在貨車尾板輾過,隆隆震破了鴨脷洲清晨的謐靜;檔販和跟車工人也不示弱,吆喝着指點卸貨的順序。

屋苑的住戶或許還未習慣這清晨的嘈音和異味,老街坊卻是在鴨脷洲大街住久了,見證這條大街從海邊變成內陸,早已習慣清晨夢未醒時的擾攘,生養出獨有的生理時鐘。天未亮他們已經梳洗好,等天亮透才下樓,在街尾的茶餐廳點一份餐蛋三文治、一杯熱奶茶。熟見的面孔分散入座,卻在某人讀到報上一節新聞時,牽起了此起彼落的議論。你一言我一語,以為是互相接話,實情是爭相表達自己的見解。

始終是上百年的社區,換了新裝修的海鮮飯店在早上仍舊經營茶市。一盅兩件,茶客翻開報紙或默然對座。這樣的飯店到中午就變了樣。街坊回家或到老友家裏開兩枱麻將,遊客便進佔飯店的座席。近年不只外國人,連中國人也特意來尋味。從中環金融區坐三十分鐘巴士,經過黃竹坑工業邨,在香港仔轉乘五分鐘街渡;一個小時不到就彷佛穿梭了不同時代的香港,回到開埠前的漁港。街渡碼頭旁邊一大早就有艇家賣賤價的小魚,用八尺長竿把鮮紅的塑膠袋送到岸上,客人取魚,放下鈔票,艇家回頭又利落地秤量下位客人要的魚。

住在這街上的人也有新潮的。從英國回流的老街坊愛說幾句英語和泰晤士河畔的八卦,尤其是關於早年大閘蟹在異域的繁殖成果和中國遊客為異邦虛飾的繁華。可是他們也脫不了傳統,會堅持某些東西是女人不可碰的,認為會惹洪聖爺爺生氣。

洪聖爺爺守護這島已經上百年了。鴨脷洲大街的餐廳食館都是現代食肆,四面被石屎牆圍封,頂蓋天花,裏面賣餐食,兼售酒水,走進去就是食肆的主顧,與外面的社區空間有一重隔。惟每逢洪聖寶誕,諸神出迎,在大街巡遊,舞龍領隊,神像坐轎居中,各式樂器儀仗前後伴列,食客本在進餐,都走出店外,駐足觀賞。一時之間,街上神佛留仙蹤,道旁則無分華洋老幼,人人舉目,有中國民間平人的歡喜,遊客也尋得百年前的時光。

鴨脷洲的外來食客不都是異地來的。區外屋邨和鬧市的宵夜小吃被資本巨獸吞噬以後,其他區的居民總愛白日之下來尋味。魚肉翅、炸燒賣之類明明不是珍味,他們卻願花半天車程來嚐他們成長時光裏,終夜嗅到的油煙味。

老街坊與外區人固然愛這街的市井親切,一些新遷入的居民就也許要抱怨了。他們既受不了比鬧鐘還早兩個小時響起的嘈音,街上又沒有服務他們胃口的食店。外國人在這街上尋到東方迷信和原始,中國人在這街上尋到傳統文化的遺緒,本地人在這街上尋到了成長期的粗放市井,唯獨新遷入的居民覺得這種種都不對味。於是,因應旅遊優勢和區內需求,百年歷史的老街隨同區的其他屋苑商場起舞,興起了Café、新派港式快餐、泰國菜、日本菜、美式快餐、韓式炸雞……

大街日漸換新貌,北望早已不見港灣。隨香港仔港灣變窄,彼岸劃作香港仔海濱公園,炎陽之下樹翠草綠,鴨脷洲大街卻被一街灰白的石屎建築圍封,收納不了澄明日照,亦擋住滋養幾代漁民的潮水味。時代確實是移轉了。水上人從前為口奔馳,從淺港到重洋,一路駛出去,帶回溫飽。三四十年來,他們終於與土地相連,船艇的動盪顛簸緩和了不少,艇上私密的劏魚煮魚技藝演化成街市、食店招徠生意的手段,也是謀生之道。

駐足這食肆林立的大街,漸見世界美食的縮影,才覺得現在的食客同樣是為口奔馳。他們蜂擁而來,吃下一口口窺視、懷鄉和念舊的情味。下一道飲食的街景不知又是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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