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寶琳,一個500呎的單位叫價$13500
我家有一段延續至今的遷徙歷史——好吧,真要說起來其實也不過是從十多年前開始由香港島搬到對面岸的將軍澳而已。
我們曾在杏花邨有一個單位,700呎,足夠童年時的我們兄妹在裡面跑跑跳跳。2003年,沙士爆發,我們家的經濟也跟著爆炸,跌到了谷底,我爸說,他憑著每天誦念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從爆炸後的荒蕪裡倖存了下來。我們的家賣了,當年的價位是300萬;那一年,單位剛剛供完——我猜那其實不是一個單位,更多的是傾注在我們身上的心血和願景吧。
總之從那時起我們便開始了漫長的遷移過程。
候鳥逢過冬便遷往南方,我們則是每兩年就搬一次,因為租約總是簽一年生一年死,當生死都熬過以後,業主就會加租。我們先在杏花邨搬了兩三次,等兄妹倆都自小學畢業後,再一舉遷至將軍澳。先在坑口待了一陣子,才又搬去寶琳,2007年的我們用$7800租住了一個五百呎的單位,一租就6年。因此我的中學時代便在往返港島線和將軍澳線中渡過。
中五一年,我讀夜校,逢星期一至五的晚上6:30至9:30,上三小時的課,每天只上一個科目。但我不去上,在校務處拍卡簽到之後,我直直地從校門口走出去,不是回家而是走向圖書館。學校在離圖書館不遠的地方,只要走一條直路,跨過幾道斑馬線就到了。那是將軍澳區最大的圖書館,旁邊還有游泳池跟體育館,體和藝都集中在一塊,我卻往往忽視體的部分,直接朝圖書館二樓的成人書藉區走去。那一年我讀了60本書,當中包括人生第一本詩集,儘管我從來沒有讀懂。
圖書館8點就關門了,我卻還有一個多小時的課該上,換言之是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可以遊蕩。在圖書館旁邊就是景林邨,景林邨很大,彷彿一整座公屋都被林木包圍,從外面是看不進去裡面的,但它明明就是那麼近,離地鐵站沒有5分鐘的路程,我從圖書館卻沒有辦法看清它的全貌。
在景林邨我遇過有人訪問我,你有在這裡遇過樓上滴水嗎?有被滴中嗎?感到困擾嗎?我說沒有。那人用疑惑的目光看看我,說,好吧。我把想要解釋自己並不住這兒的欲望給省了下來。
我也見過在公屋樓下抽煙的中學生。他穿著校服,我則沒有,因為夜校並沒有制服。
我沒住過公屋,因此不知道抽煙的中學生是否很常見;也不清楚公屋住戶冷氣機滴水問題是否很重要。
我媽說,只要我們一旦申請到公屋,就可以省下很多租金,多到可以每年去一次旅行。公屋是一個夢,它和美國夢抑或中國夢一樣,都足夠支撐一個人去奮鬥,但同時又是那樣觸不可及,因為我們家等公屋等了整整十年。
音訊嗎,是有的。2016年8月23日的今天,總算是有的。
圖書館旁邊還有寶康公園,當從圖書館離開時,如果我不走景林邨的路,就會走寶康公園。穿過寶康公園便是寶康路,沿路一直走,遇彎向左轉,便可以走回寶琳邨,以及寶琳邨側面的英明苑和欣明苑。
有一個晚上,我第一次踏上寶康路,看著路邊裁滿了一模一樣的樹,我戴著耳機,聽著Green Days的歌〈Boulevard Of Broken Dreams〉,當中第一段是這樣的:
I walk a lonely road
The only one that I have ever known
Don’t know where it goes
But it’s home to me and I walk alone
不管是要形容前方不見盡頭的寶康路,或是正在讀夜校的我,這首歌都是非常適切的。我到底是為什麼會走去讀夜校,我不說了;後來又是為什麼能夠升上大學,我也不說了。
貫穿寶琳邨、英明苑、欣明苑和景林邨的是新都城商場。新都城有三期,當中最繁華而舖租又最貴的是第二期。那兒有最多大牌子和食肆進駐,如今有ZARA、H&M、PULL & BEAR;吐司工房、抹茶館、大家樂。從這本藍圖看起來,新都城完全是資本主義的溫床,我們都被迫在這裡花最多的鈔票。鈔票這東西,以前我是花在漫畫店身上的。寶琳有過漫畫店,但自從新都城逐一翻新之後,它就搬了。我想,我喜愛的和我的家人一樣,都在一次一次遷移中逐漸崩潰。
2013年,待我考完文憑試,便舉家遷入觀塘。因為那一年,在寶琳,一個500呎的單位叫價$13500。距今也三年,我越來越少回去寶琳,除了偶爾去看電影和剪髮,便不怎麼回去。我那一個多小時的遊蕩早就結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