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安寧的街道

巴士車門敞開了,雯徐徐下車。這天下午的陽光一如以往的熾熱,一下子把雯的短髮燒成火爐。從小雯已習慣這裡的陽光,總會隨身帶備雨傘遮擋。她一邊撐傘,一邊拿着手帕抹汗,穿過漁船狀的天橋,經過人來人往的廣場,前往小時候居住的街道。
雯很久沒有回來這個社區,大概因為離新居太遙遠了,畢竟香港仔位於香港島南部,彷彿與世隔絕的淨土。回舊居的路途上,雯凝視每條街道的店鋪和人群,只見小時候的店鋪大多已換上華麗的新衣,或是消失得無影無蹤;路人則比以往多,街坊、拉着行李箱和操各國語言的遊客猶如河流裡的游魚,不論順路或逆流,都在窄小的街道上鑽來鑽去。遊客該是從田灣和黃竹坑新建的酒店過來吧?雯心想。香港仔中心,顧名思義,正是香港仔這社區的中心,無論是街坊或遊客,都愛在此流連,而南寧街也不例外,不過昔日的南寧街並沒有那麼擁擠,路人的衣着較簡約,行裝較輕便,跟雯差不多。雯在人潮中差點站不穩,快要跌出馬路裡去。她狼狽地回到行人道,低頭注視一身休閒裝,竟覺得有點格格不入。這個社區在這些年裡不斷蛻變,褪去舊日的風景,教那個舊住客差點迷路,彷彿只有街名沒有改易。
小時候,雯察覺香港仔中心的街道多以中國地名命名,小至區名,大至市、省名,例如東勝道、洛陽街、成都道和湖南街等,連南寧街也不例外。雯起初不知道南寧是中國市名,一聽見這個街名,就想到「南方安寧的街道」。幼小的雯一想到自己居住在此街道上,就不由得喜滋滋地笑,心裡比這街道還要安寧。每天她下課拖着疲倦的身軀回家,想到自己從嘈吵的學校和可怕的測考重返寧靜的南寧街,就深明「在家千日好」一說。假日時,她從居所走到街上,南寧街上多是身穿休閒服的街坊:走到市政大廈門前,不少家長和跟她差不多年紀的小孩捧着一疊圖書出來,而她和家人也捧着另一疊圖書擦肩而過,清脆的笑聲敲響她的耳鼓,直至到達圖書館門前,寂靜的空氣才倏然撲向他們。來到報紙檔和街市門前,她則乖乖站在一旁等候,目睹父母走下樓梯買菜。即使站得遠遠,她仍嗅到濃烈的魚腥味、鹹水味和血腥味,臭烘烘的,但仍是安寧的市井味。
雯和家人也會往南寧街另一個方向走,時而走進寬敞的超級市場購物,時而走進傢具店逛逛。尤其是炎炎夏日,他們總愛享受傢具店撲面而來的冷氣,坐坐柔軟的沙發,試用各種簇新的電器,彼此話語不多,但寫意地消磨一個下午。有時從傢俱店出來後,他們會前往位於南寧街的香港仔中心地標——香港仔廣場。早在對面行人路,一座巨人般的棗紅色牌坊已然映入眼簾。雯牽着爸媽的手,橫過馬路,穿過關口似的牌坊,繞過中國式紅磚碧瓦的涼亭,踏着棕色的磚地,到麥當勞買雪糕消暑。雯最愛點麥當勞的巧克力新地杯,其他人則吃新地筒。他們坐在花圃前的椅上吃雪糕,雯從容地品嚐,家人則努力舔起快將溶化的雪糕,就好像趕快伸手拭擦臉頰上流淌的汗水般,十分狼狽。爸媽比較喜歡帶雯來麥當勞吃雪糕,因為這樣雯才會專心把雪糕吃光。當他們帶雯到對面超市買「奇趣杯」雪糕吃,雯總迫不及待地拆開外面那個雪糕杯,拿出裡面的小玩具把玩一番,卻把雪糕擱在旁邊不吃,要爸媽多番催促才願意吃。吃完雪糕後,雯與家人經過不噴水的噴水池,瞄一瞄聳立在噴水池中央的雕塑,接着就回家了。那時的她沒有研究雕塑的意思和來歷,只覺得它像一對捧着太陽的雙臂,強壯而溫暖。
雯安穩地在南寧街生活了二十多年,後來因遷就工作地點而搬家,亦輾轉搬到不同的地方居住。雯工作忙碌,久久沒有回到舊居,只聽說南港島線已經開通了數年,更方便街坊往返香港各個市區,為南寧街更添喧囂。雖然南寧街一直以本地人光顧的店舖為主,相對較平民化,但隨着南港島線開通,連鎖店和小商場開幕,政府又多加宣傳社區的景點,愈來愈多本地人或遊客喜歡來香港仔走走,南寧街自然也不能倖免。雯穿着舊時的裝束回來,心裡竟湧起一種異鄉人的不安感:雖然身在同一條街道,但路上的氣氛和臉孔改變了。來到市政大廈門前,她已嗅到香噴噴、日式烤肉的氣味,眼前頓時浮現出爐子上的牛肉,燒得焦黑,彷彿是金錢被燒光了。從前南寧街不是與朋友聚會或吃昂貴料理的地方,只是一個屬於居民的小國度;但雯回來時,南寧街已變得繁榮熱鬧了,超市、麥當勞、圖書館和街市仍存在,但已裝修得面目全非,擠進更多顧客;至於昔日的「避暑山莊」——傢具店已倒閉了,現在只是一個空置的舖位,鐵閘緊閉着,不透出半點涼意。
南寧街在我離開後有變好嗎?雯心想。香港仔中心至今依舊是比較不受注目的小社區,瑟縮在香港南部的小角落,南寧街則仍是香港仔中心比較熙來攘往的街道。然而,當雯知道南寧街只是取名至中國南寧市的時候,香港仔人流剛好也開始增加,「南方安寧的街道」漸漸變得不寧靜了。雯多次搬家,就像水流上的木頭般沒有停下來的機會,內心自然也顛簸着。雯本以為陪伴她成長的街道,會依然像堅硬的器皿般盛載她心靈,讓她稍為平靜下來;但在街道或超市的人群裡跌跌撞撞後,她彷彿瞧見熟悉的屋簷下只剩下人丁,卻遺失了安定的心,失去了「南寧街」這個浪漫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