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交界

我的童年故事,可以由一段「南北交界」史說起。小時候沒有做過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南北分界自然也非浩浩蕩蕩黃土山河的邊界。我所指的是大南街和北河街轉角交界的一小段。在我五歲的時候,父母做的一個決定,就讓我由鄉間一個愛野的小孩,搬到了這密集的城市香港。一家在大南街293號找到一個容身的地方,數數窗外冷氣的數目,有多少像我們一樣的家庭,依南北交界而居?
大南街這段沒有惠康或者百佳,但住過在這裡的人也會記起轉角的魚肉菜店,這裡總有田雞賣,走過時也會定眼留意是怎樣的一個設計令田雞跳不出一個開口的籠子,果真,從來沒有見過「走雞」的意外發生。大南街293號的二樓是「中秋月髮廊」,綠色上油的扶手到髮廊的轉角就消失了,令住客有種被騙的感覺。上樓下樓經常看見把頭髮理好的客人,染、燙、卷,總有不少婦女光顧,審美觀不同的關係,總覺得她們買的是自信。但髮廊最吸引我的反而是髮廊的花柱,紅、白、藍三色旋轉,要外出時總快快跑下樓,父母慢走,而我總可爭取數十秒時間站在二樓門外欣賞這走馬燈。
隨長而窄的樓梯而下,右邊是一間凍肉鋪,但卻從沒有嫌棄那種腥臊味,反正它一直就在樓下了。凍肉鋪由一對夫婦經營,老闆有一對孖仔,從他們比我早換上中學校服的觀察,應該比我大幾歲。就是平日上樓下樓,當大人在忘著挑羊肉煮羊腩煲,或者隨意買幾罐啤酒,小孩無聊的時間,已夠我認得出誰是哥哥弟弟,然而他們的名字,至今還是一個謎,大概父母在某段客套閒話中曾經得知。凍肉鋪解凍的血水,小時候還覺得是一種娛樂,眼睛觀察融冰一點一滴,落在地上的紙皮,紙皮似牛皮堅韌,總化不掉。而左邊就是「家福超市」,這是大南街的惠康,在沒有759阿信屋前,老闆已進口多國食物,專售內地、東南亞進口的食物雜糧,價錢大眾化。在我們一家搬走不久,家福搬到地鐵站上蓋,樓下就開了唐順興,整天播錄音吵個沒完。要買「燒味」,還是到隔了個鋪位的燦記比較正宗,燒豬即切,真夠新鮮。說起新鮮,新美餅店的出爐麵包,總會在盤子一放下便賣了半盤。這裡的麵包夠踏實,也不像商場內的餅店愛包裝,小時候的菠蘿包、雞尾包「一蚊一個」,熱騰騰的還沒有吃下已嗅到那牛油的酥香,現今連鎖店的連菠蘿包也是冷冰冰的,凍了的菠蘿包並不好吃
在地理上,也不管大南街有多長多大,反正黑底白字的「朱忠父子跌打」招牌就是街尾,印象中有一回姊姊拉傷了後,只是神秘地到訪後拉上了包得扎實的繃帶,在招牌及父母口述的朱師傅,令我很好奇,曾經很想上樓去看看。所以說,願是不可以隨便許的,結果小四時一次上體育課被籃球打傷了手指,父母帶我探訪這位街尾的名人。朱忠跌打的綠白地磚放矮木椅,印象最深的還是嗅到煎煮的山草藥味,像甜話梅,但又沒有那麼香甜,然後在黑色一糊的藥上灑上田七。田七難聞得很,還得外敷內服,痛恨得現在還記得它的功用,但不知道是朱忠還是田七的醫術高明,複診一兩次就好了,那就圓了跌打之夢
「朱忠跌打」旁邊是數間食物批發公司,名字也不記得了,也或者多次轉了手,反正走在內街騎樓下,也不必認招牌,知道有糧油雜貨賣就好了。糖心皮蛋、雞蛋和咸蛋三色的並列,也賣一盤散裝即入袋的咸梅菜。在鋪面前橫一支鐵架,排起腐竹、山根、咸魚⋯⋯霎有生活的味道。「榮昌藥房」的老中醫好像退休了,最近已不見中醫駐診,而老闆最近好像老了,每次我經過也總要停留一下,再把腦海的印象重現,只見他們還是前鋪後廠,中藥兼賣西藥,做街坊生意,媽媽也說信譽良好,買保濟丸、蠟梅油回鄉送禮,總是在那裡搜購。
不能不提的,是那些頂著太陽傘的小販,總有辦法在他們的人脈下找到便宜貨,出口時裝樣版、平價揮春、腰包手袋、布料、波鞋胸圍、精品、鬧鐘⋯⋯活像個跳蚤市場,每次也吸引不少街坊搶購。小時候的衣服,有不少也在樓下的販攤買。每天經過攤檔欣賞掛起的裙子,也會知道最近小販姨姨進了什麼新貨。雖然現在回想起,當時嚷著要買的「新款」應該不會是現在欣賞的款式,但自我安慰,也是小孩培養喜好的重要一步。最有趣的是,每當父母接我下課時,即使沒有「幫襯」,也總會打聲招呼,這就是街坊的關係吧。到最近再回去走了一轉,看著很多說不出名字但認得出樣子的陌生人,其實也是見證著我長大的人,甚至比自己的另一半認識自己還要早,這是多麼一種特別的關係呢!
在告別香港以北之地,南來了深水埗,我就是大南街和北河街的南北的交界成長。我不以在深水埗長大為恥,也不以此為榮,這是我成長的地方,這重遊故地交雜的情感,總不能以一句短句、一段文字、一篇文章總結,在這段街我告訴你的這些,也只是鳳毛麟角而已,例如我不會告訴你家訪大南街295 號朋友的故事,上唐樓天台探險的經歷,那是屬於我和街道秘密的回憶。
投稿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