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街的調音師

在半山街工作的那年,你偶爾會聽到斷續的琴聲。
這些琴聲,從未真正形成曲目。只是一些疏落的,或輕或重的琴鍵音,通常在下午三四點響起。起初,是程慧告訴你,半山街有間琴行,琴行裡有一名調音師。
你從來沒有見過調音師,只是聽她說:「他喜歡穿黑西裝,戴著墨鏡,手上拿著一枝不應該出現在工業區的紳士手杖。」有一個陰暗的下午,她告訴你,原來他是個盲人。據說盲人的其他感官會更發達,聽覺尤其好,調撥的鋼絲弦可以更好地傳遞感情,當然也很可能是某種偏見或者偽科學。
你會上網聽坂本龍一和薩蒂的演奏。不過,你並不常聽演奏會,其實連CD也不怎麼買。有好幾次,你想約程慧去大會堂聽演奏,但話總是到了嘴邊又收了回去。她喜歡聽帕特的鋼琴,借過一張CD給你。那張CD你一直沒有還給她,也沒有打開過,就那樣原封不動地擱在你的桌子上,淹沒在一堆文件資料中。
在半山街工作的那年,對面那座舊工廠大廈工程不斷:棚架不斷拆卸又重新安裝,或者工程根本從未開始過。你沒有一次聽到竹桿折斷的聲音,只能看到那些竹桿一根接著一根,像背身的墮樓者,下降,落地。從甲級寫字樓的玻璃窗往下望,半山街的形狀就像一根折斷的煙。西裝革履的吸煙人士準時出現,單從口形判斷你就知道他們在討論些什麼。
你聽到下午三四點的琴聲,但你始終沒有見過調音師。這些時候,你會想起很久以前你看過這樣一套關於調音師的微電影,情節是這樣的:
「鋼琴天才經歷了人生最大的一次演出失敗,後來以一個盲人調音師的身份繼續生活。他決定以這個身份找回靈感,並享受著偷窺別人生活的特權。最後一位客人,是個剛剛殺害了丈夫的中年婦女。他故作鎮定地開始調音,並彈奏出生命中最驚心動魄的一曲……」
中年婦女的電鑽一直抵在他的腦後。
他最後到底有沒有死掉?
穿梭巴士每天都會準時開出。你不是一個準時的人,所以總花費很多時間在車站等待。入夜的半山街冷得像一根點不起的菸。你乘坐這架無人的穿梭巴士,面相兇惡的女司機把你載出這個像地下工廠的地方。如果再次錯過,你就要走十五分鐘的路才能逃離入夜的荃灣工業區,這個像末世電影場景的地方。你一個人走路的時候步速會特別快,像個懷揣著驚人身世的逃難者。
偶爾聽到的這些琴聲,是你懷揣的最大秘密。
(半山街沒有身世,沒有可以延伸的故事。新聞只曾報導過去年的一次棚架倒塌,此外便什麼都什麼了。這裡只有一座外表光鮮的甲級寫字樓、永遠在進行工程的舊工廠大廈,還有一間莫名奇妙的連鎖琴行維修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