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瓜灣

十三

Table Ho 文類:小說

作者簡介

Table Ho

小眼睛, 坐唔定。 遊戲人間三十幾年,熱衷於一切和創作相關的事物。 有時很懶, 有時過份熱情, 努力尋找適合自己的步伐。


土瓜灣

阿廠是個很木訥的男人,當年入贅了馬家,和老婆生了十一個孩子。
龍、鳳、鹿、麟、鷹、鵬、鴻、蟬、燕、駿、鶴
作為一個木匠,他靠著一雙巧手替人修理傢俱、製作木器養活了一家十三口。
兒女都長大,各有各的才能,有人愛好烹飪、有人好藝術、有人修理汽車,
但就是沒有人想繼承他的手藝。
阿廠覺得很孤獨。
但他仍然認為,十三個人是一條命的。
命運把他們困綁在一起,一起進一起退,一起成長,一起老死。

五十年過去。
都變老弱殘兵了,穿得再鮮艷,也不得不承認身體機能已經老化
牙齒會剝落、皮膚變得失去彈性。
時代的巨輪不斷轉動,還跟得上嗎?
慢慢崩潰,慢慢瓦解,變成麈土
尤如被推土機輾過,寸草不生。

這是命。

作者- Ta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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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廠是個很木訥的男人
常常穿著白色背心,坐在籐椅上乘涼。
七十多歲的老頭,瘦削的身驅和面頰,花白的頭髮
看起來還是身子還算挺壯健,勞碌半生,什麼苦都嚐過,
應該是享清福的時候了。

阿廠有十一個兒女,很普通的一家個草根家庭,就住在土瓜灣。
小小的家掛著一張泛黃的照片,是一張全家幅。
大仔是行船的,就在他放假回來的那一天,一家人跑到影樓拍了一張照片
然後,沖印回來後就一直掛在街中那幅水泥牆上,再沒有人看過它一眼。

作為一個木匠,阿廠他靠著一雙巧手替人修理傢俱、製作木器養活了一家十三口。
老婆就在工廠取一些布料回家,替人家縫縫補補的,一邊看顧小孩,打理家務,也幫補一下家計。

五十年過去。
都變老弱殘兵了,穿得再鮮艷,也不得不承認身體機能已經老化
牙齒會剝落、皮膚變得失去彈性。
時代的巨輪不斷轉動,還跟得上嗎?
慢慢崩潰,慢慢瓦解,變成麈土
尤如被推土機輾過,寸草不生。

兒女都長大,搬走的搬走,家還是原來那個家,卻是有點不一樣了。
阿廠覺得很孤獨。
從前那些鄰居,老死的老死,移民的移民,搬走的搬走
剩下他這些沒法離開的人,就只能在這裡終老了。

搬?搬去邊?!唐樓幾好,不用坐電梯,多行幾層身體好。
以前家中的電器有那一件不是我親自搬上來的?
大熱天時,挑著兩個竹籃,還幫人當替工倒垃圾,氣也不喘一口
死屍我都敢搬,我有什麼好怕的。
中氣十足的阿廠氣沖沖的掛上電話。只剩下大女兒阿鳳一個人在電話另一端嘆氣。

是的,那些年,阿廠真的很壯健
但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現在,多走兩級樓梯,那些關節痛得不得了。
老婆前年過身了,他知道自己也許也就活不多久。
大半世人,他都生活在這一區
要他搬去元朗跟阿鳯和她那個氣焰的老公一起住,他情願一個人老死家裡也不要。

他知道阿鳯為他好,但他就是不要。

他仍然認為,這裡是他的家,是他的根。
命運把他和這裡困綁在一起,一起進一起退,一起成長,一起老死。
他是怎樣都不會搬的。

他到樓下那間南亞裔士多買了一罐啤酒。
什麼時候那些南亞裔人開始聚居土瓜灣的?
他不知道,也沒有心情去理。

他拿著啤酒,一個人慢慢踱步,走到了海心公園
看著那一塊巨型的魚尾石,他想起了他的老婆。想起阿鴻。
那個安靜得不得了的孩子。

那一天看著他拿著畫簿和小椅子外出,之後,就再沒有回來了。
聽那些水上人說拜龍母壇可以保平安,老婆她每朝去拜,拜了一整年,風雨不改
後來拜到龍母壇都搬到下鄉道了,阿鴻還是沒有回來。
她把家中所有神壇都丟到垃圾站。
她說不拜了。
從此我沒有再看過她拜神。她過世前兩年,更跟了阿鵬信耶穌。

阿鵬那個死仔包。就是一天到晚闖禍
不學無術,終於呢,就在18歲生日那天,被警察抓去了。
被關了去戒毒,阿廠一次都沒去看他,每次只是見到老婆眼腫腫回來,
就知道她去了探他。
阿廠每次都說去探有什麼用,當生少個啦!
誰又知道,在晚年最願意回來探他的,就是這個信了教的死仔。
浪子回頭?阿廠心裡想,早知當年就不去拜龍母,去拜聖母好了
那鴻仔可能就可以回來了。
想著想著,阿廠覺得很累,就在公園的長椅躺了下來。
今晚就睡在這裡好了,碼頭的鹹味隨風陣陣吹來,月亮就在頭頂了。
阿廠把身上的外套拉一拉。打算好好睡一覺。

突然,被吵鬧的音樂聲嚇到了。
頂,是那些大媽。又在唱歌跳舞。
以為是自己屋企呀?

阿廠衝出去,一腳把他們的音響踢倒
那些大媽和途人都被他的行徑嚇到了!還來不及反應,他再去把那些插頭都拔下來
有一個男人衝出來,喝罵阿廠,死老鬼,搞乜!
阿廠沒有理會他,他把這些年來的怒氣一次過都發洩出來
死命的用腳踢那個音響。把那些東西往地下用力的丟
他想起鴻仔,想起老婆,想起和他講耶穌的阿鵬,想起迫他簽字賣樓的女兒阿嬋,想起有個做生意的老公的阿鳯,想起那個在南洋不知是死是活的阿龍,想起一早移民的阿駿,想起總是嫌他煙味臭的鹿,想起當了醫生很巴閉就不理會老豆的阿麟,想起早兩年肺癌病死的阿鷹,想起卧病在床的阿燕,還有最小的女兒阿鶴

他大聲呼喊,用上身體每一度力的大叫,彷彿要把所有的冤屈都要從身體釋放出來。
警察來了,把阿廠按在地上,他的腳因為猛力踢向音響器材而流血。
但沒有覺得痛,因為內心的苦澀已把肉身的痛楚掩蓋了。

又是醉酒鬼,先把他拉回差館吧。那個四眼的警察這樣說
阿廠的視線模糊了,他看到鴻仔在向他揮手。
他看到那兩個警察扶起了他,他們的臉都變了,一個是老婆,一個是阿鷹
咦,怎麼了,是時候了嗎?好了,終於可以一家團聚了。

他看到老婆對她微笑。
用手指了一指腰間一個突起的物件。
咦,是我當年送她的繡花鞋嗎
阿廠伸手想去拿,阿鷹看見了立即阻止他。
死仔,縮手,這是我送你媽的禮物,他們兩個在爭奪那繡花鞋。
阿鷹用膝蓋頂著阿廠的後腰。死仔,老豆都敢打,等我括醒你
阿廠突然像年輕三四十年一樣,他拼命掙扎,把阿鷹扳倒地上,然後飛撲去拾那掉在地上的繡花鞋。

砰。一聲巨響從身後傳來。
阿廠心想,那該死的音响不是被我踢爛了嗎,怎麼又响起來了
他想站起來,卻沒有力了。
他突然覺得胸口很熱,還好像有點腥味。
之後,他看到藍藍紅紅的燈光
看到很多人影在燈光前晃動
人們張開了口,但聽不到他們發出的聲音
他看到魚尾石的魚動了,一個翻身,跳進了大海,向著北角那邊游去。

自由了。被困多年的身驅終於自由了。
阿廠笑了笑。合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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