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業街

警報聲像緊箍咒壓下,我舉起大鐵鎚,玻璃應聲而碎,令對岸維港景色抹去了紗。
辦公室裡擺設一式一樣,我轉頭想問她原本坐在哪,但火光熊熊中,她笑了。
一、
我是應屆DSE考生,也是去屆DSE考生。
媽說,或者是那些大型「貼題式」工廠補習班不適合我,幫我報名了一個說是口碑不錯的私人補習班。沒打明星效應的私人補習班賺錢不多,只是於偉業街租了一個工廠大廈單位。 踏進森然林立的工廠大廈,我熟練的拉起沉重鐵門,再關上了閘。看著牆壁斑駁在鐵閘外快速掠過,有種時間流逝的忽然錯覺。想像這棟大廈曾經多麼輝煌,產出過多少貨物,又有多少工人在這裡流轉,而現時——我再拉起閘門——間或成一個一個單位:補習班、小型寫字樓、樓上舖、band房、studio、各式各類倉庫中心……
彷彿一切不容於大道上的,都躲到這裡來。
過著重複的一年,過著重複的人生,把眼光留在街上,是我大多數時候所做的事。 八樓的補習班並未遠離人間,不時有貨車巨響轟然傳來,或是吆喝聲與汽車聲呼嘯而過,紅綠燈示意聲是間奏,那是屬於城市的樂章。對 面商業大廈的玻璃窗戶反光映射著我瞳孔,我眼神失去焦距,但有個身影仍然停留在我眼中一角。
有個穿著套裝的年輕女生,站在那裡,對面街的紅綠燈前,身前的職員證還沒有除下。
補習老師起勁的講,半個小時了,她還是站在那裡,於偉業街的一角。 她沒有左顧右昐,沒有任何半點等待的神情,就只是站著,像一個錯置的物件。
我眼光也沒有離開她身上,忽爾,她動了。 於快要七點的某一刻,她就動了,沒有等到任何人,她就像一個普通要過馬路的市民,直直的穿過黃黑交間的水泥地,沿著大街轉入開源 道,往地鐵站方向走。
原來過一個馬路,有時都得花上半個小時的力氣。
二、
由觀塘地鐵站走向偉業街方向,會沿著開源道,經過成業街、興業街、鴻圖街才到達偉業街。
開源、成業、興業、鴻圖、偉業。 名字承載期望,所謂業,是功業、學業的業,還是業報、業障的業?
我在那個馬路一角,等待著那個每天都會在這裡站半個小時的女生。 我把紙塞在她手心,紙上寫上後日的日期,「凌晨五點,呢度等。」
三、
當街道沒有任何人 的時候,街道是死了嗎?還是街道在那些時候,沒有行人,才能卸下包袱,以本來的 面貌活著? 凌晨三時的偉業街,暗黃街燈,沒有人。只有偶爾夜更的士呼嘯而過,沒有人。
我早到了一個小時,我知道我今年的DSE也不會考得好,也不可能會考上大學,於我未夠二十歲的人生,似乎已經毫無希望。
五點零三分,她到了。穿了休閒服的她,像凌晨的城市一樣,讓人好想親近。
「做咩?」她問得平常。
這次換我不語,先遞給她一雙塑膠手套,再遞給她一個面罩,示意她套上。我從平日無人留意的黑色垃圾袋中,拿起一根大鐵鎚,遞給她。
「妳拎唔拎得郁?」我問。 她點點頭。 我也點點頭,拿起另一根大鐵鎚,和另一個黑色塑膠袋,「行啦。」
凌晨的偉業街、只有我們兩個人,街燈把我們影子照得長長的,再短短的、又長長的,我想起文學課上的風蕭蕭兮,突然有種觸動、第一次有種互通感覺。我很想跟她講很多話,我想告訴她我喜歡甚麼,課本上的我都不想知道,我感興趣的卻往往不是我應該要知道的東西。我很想成為一個甚麼樣的人,卻知道自己永遠做不到那樣的人,我都好想告訴走在我身旁的她,我想像她會懂。
但最後我甚麼都沒說。
四、
我們到了她工作的商業大廈門口,空無一人的殿堂。 我舉起鐵鎚、狠狠的敲下去。
我想我在飛彈的玻璃碎片中,看到她一閃而逝的驚訝神情。旋即她像理解了甚麼,同樣舉起手中的鐵鎚,敲了下去。那兩下清脆的碎裂聲,像是某種開關,警報聲響起,我把按照網上討論區所教的自製汽油彈點燃、丟出,比想像中成功。
於是我們兩人一邊逃離,一邊把我們眼前所見的事物擊落,舉起鐵鎚,敲下,飛走,敲下,點燃。所有行為於瞬間發生,但我們看來,卻是一個療癒的慢動作。
她把她的辦公室掃個清光,我把補習班砸個稀爛。
隱約見到遠處有警車閃著燈光,我猜我們還有兩分鐘的時間逃走,我在寫著「偉業街」的路牌面子,狠狠的把路牌打下。
甚麼他媽的街道名。
六、
瘋狂的奔跑過後,穿過隱密小巷右轉離開了偉業街,我們跑到了碼頭。號角聲傳來,第一班往北角的船 來到。 我幫她稍稍整理儀容,從褲袋中拿出兩張八達通,神色自然的就像是一對情侶要耍浪漫坐渡輪。
站在船頭,回望觀塘方向,還可以隱約見到有火光,我閉上眼,那些碎裂的畫面於我腦海中不停慢動作重播,我知道她也是。看見完整的東西碎裂,才會發現原來那不是牢不可破,比我們想得早就已經變得脆弱。那我們本來是拘泥於甚麼呢,囚禁我們的向來不是甚麼強權,而是不敢化成粉末的我們。
我張開眼,看到她也正看著我。 那雙眼睛不再疲憊,我可以看到裡面正有不明亮光閃動。
「……」我正想開口說話,她卻踏前一步,擁抱我。 先擁抱吧,於所有破壞殆盡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