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人生

小時候喜歡在學校假期跟父母出去工作。也許因為知道父母不會真的給我和弟弟粗活,於是他們搬搬抬抬時,我們姊弟倆便在本應人來人往、當下卻已成臨時廢墟的空間四處跑胡亂玩。
在我出生前,父親已開始經營「夜冷舖」,即傳統二手商店的意思,尤指收買及轉售大型貨物的二手舖。有指「夜冷」一詞源於「yelling」的諧音,意指收買佬的叫喊聲,首先在馬來西亞出現,後來經僑商輾轉流傳入中國;又有指「夜冷」一詞起源自澳門,音譯自葡萄牙文的「leilão」,意思就是「投夜冷」,即自由出價競投別人所拍賣的二手商品。
大約在我和弟弟小學時候,父親的夜冷舖規模較大,有段時間甚至和舅舅合資經營,以兩家人最小的孩子的名字合起來為公司命名,曰「寶龍」,除了收購轉售餐廳茶樓結業後售出的廚具、機器、桌椅外,亦買賣二手寫字樓傢俬電腦電器。那時,香港工業已經式微,工廠區內的工廠大廈很多都出租成貨倉,寶龍的貨倉就在官塘的工業區。那時候住也官塘,家在月華街,通常到周末或學校假期,平日照顧我們的外婆需要休息,我們都會被父母帶到位於鴻圖道的倉庫去,所以我們都算是在工廠區長大的孩子吧。
在回聲很大的工廈迴廊裡,我們可以躲在貨物後面玩捉迷藏,又會拿人家搬貨用的板車當作滑板,餓了就叫舅舅叫外賣,或者叫爸爸帶我們去樓下吃垃圾食物。該區街道的名字都流露著那種在商場上大展拳腳的欲望:鴻圖道、偉業街、大業街、欣業街⋯⋯坐在父親或大舅父駕駛的小型貨車上,一幅繁華經濟城市的景像就如此透過代表街道的文字植入我心上。
然而,我最愛的還是跟父母去「睇貨」。如果是到已結業的公司寫字樓,當父母會忙著檢視還有甚麼傢具可以轉售、評估值多少錢等,我就會在人去樓空的辦公室內,拿被遺落的文件夾和原子筆,模仿電視劇裡看到的優雅女生寫著潦草的英文字,扮演起女強人來。如果是到收到的是餐廳,當父母在廚房裡忙,我和弟弟就會玩起扮家家酒。現在回想起來,弟弟如今當廚師的志業,也許就是小時候種下的因緣。
雖然小時候跟父母去工作的回憶大多是快樂的,但這行業始是出賣勞力,十分辛苦的,因為要經常要搬動那些沉甸甸的廚房冰櫃、鋼桌、器械等,有一次母親不小心被大冰櫃的鋼門夾到食指,進了急診室,指頭的一節血肉模糊,骨頭都碎了。還記得有一回,我和弟弟跟他們去一家已結業的茶樓,食肆的前老闆臨走也顧不得好好收拾,剩下不少食物殘渣和破桌布,茶壺裡發霉的茶葉已算小事,當父親打開一個已經多天不插電的大型不銹鋼冰櫃,裡面竟全是肉,我和弟弟來不及作鳥獸散,已迎面襲來濃重的腐臭味!最後父母和工人們還是要清理那些腐肉,才能把冰櫃賣出去。那個味道,我到今還記得。
如今,夜冷行業已經不如八、九十年代的黃金時代那麼蓬勃,加上父親年紀大身體轉差,主要只有母親做店裡的粗活,店的規模就縮小,沒有再收購寫字樓傢具,只做餐廳食肆的二手用具買賣,和在店面兼賣一些小手飾文具等雜貨。
母親的單據山與泡麵
儘管家裡開店,母親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是在大公司上班的白領,家境算是小康吧,但不知怎地我從小總覺得自己是基層工人階級,也許因為外公外婆是工人階級,他們把母親送到學費非常廉宜的親共工會背景的工人子弟學校,而父親年輕時也念這間學校,於是我和弟弟順理成章也入讀這所學校。而且,有別於一般小康之家的父母,我的父母都生活都極為樸實,母親更是從不化妝、趕潮流,甚至不聽流行音樂,極少外遊,一天到晚都在工作,最大的娛樂只是下班回家看免費的電視。
外婆有6個子女,我母親排行第三,她跟對上的大姨媽和大舅父,都是那種很小就出來工作養家,務實樸素的人,之後的兩個阿姨和小舅舅,就相對較愛玩,會化妝穿迷你裙,會聽張學友、許冠傑等流行曲,會帶我們去逛商場看電影,或到影視店租錄影帶回家看。因此,小時候每當在中國大陸工作的大姨回港借住我們家,我和弟弟都會非常興奮。
其實母親一直有正職,在一家中資連鎖書店的總公司會計部門當會計文員,大概直到我唸大學時,父親心臟出問題常入院,才提早退休全職打理父親的店。
母親還是會計文員時,周末如果不用外出幫父親,就會在家裡做公司的工作,同時看著我們姊弟倆複習功課。當天早上被母親喚醒,吃過早餐後,我和弟弟開始在飯桌上做功課、溫習測驗或考試,她就會在旁邊攤出一個大計算機,和大堆白色和粉紅色的單據,有時堆得像個小山那麼高,她左手悉悉率率地掀著一張一張單據,右手拿著鉛筆並用中指的的得得地敲著計算機,像形成了一道結界般高度專注,教我們不敢發出聲響,只屏氣斂息地低頭溫習。猶記得單據本子那種薄薄的紙混和印刷油墨的氣味,十分好聞,讓我有被很多書本包圍的錯覺。
到了中午,她就會快煮午餐給我們吃,通常是出前一丁麻油味泡麵,加入切碎了的高麗菜,和罐頭五香肉丁,浮著紅紅黃黃油脂的一窩,母子三人分著吃。是很沒營養,但對於喜歡吃濃味垃圾食物的小朋友來說,當時吃得蠻開心的。如果家裡有隔夜菜,她也會一併放進麵窩裡隨意煮煮就吃。直到現在,我們偶爾也會嘲笑母親,說「一品窩」是她的煮食風格,明明外婆的烹飪技巧那麼高超,怎麼母親卻煮得吃得那麼隨便。這就大概是忙碌雙職家庭的小孩的日常伙食吧,慶幸我們平常都是由外婆照顧,才能長成如此肥大健康。
選擇的自由
正式進入大學之前那年暑假,我在母親友人介紹之下,進入母親工作的集團旗下其中一家書店的分店當暑期工,然而那商業化的運作與我想像中書店的浪漫知性氛圍大相逕庭,失望之下我開始寫作,把這種鬱悶的情緒寫成散文投稿到報章的學生園地,獲刊登後雖沒有稿費但滿足感抵消了我初接觸社會的焦慮與失望。
是的,長於溫室的我19歲前從未真正出來社會工作過,高中之前,母親甚至強制我們放學後要立即回家,跟同學逛街唱歌更是不可能,那時的服飾從內到外都由母親購買,在那個網絡還未非常流通、中學生連手機都沒的年代,又沒有足夠的零用錢買時裝雜誌,可以想像我作為一個四眼青春豆胖妹,當時的造形有多不堪入目。有好一段時間,我對於家庭施於我們的壓抑與禁閉,確實感到非常不快和煩厭。
在連鎖書店當暑期工售貨員期間,和初為人父的男同事聊天,也曾抱怨父母甚麼都替我安排好,令我長大後成為沒有主見的人。平常嬉皮笑臉的男同事突然收起輕佻的笑臉,嚴肅而沉重地說:「你這樣說,對你父母太不公平了。」如今我大致到了男同事當時的年紀了,雖未有兒女,但或許有點理解他當日所說的話了。
後來,那家同樣位處官塘的書局分店,已受該區的市區重建計劃影響而消失了,那時的同事好像分散到不同新市鎮的各分店繼續工作,而座落於同區、我們母子曾經吃過不少五香肉丁泡麵的舊居,都已被重建成每呎售價逾萬港元的市區豪宅。
我成長的過程中,沒有得選擇的,除了一身衣裝,還有家裡的裝潢傢具,兩者都曾經讓我感到十分尷尬。
經常在外忙碌工作的父親,不時會把店裡的二手東西帶回家,種類雜沓紛紜,小至髮圈文具擺設娃娃,中至餐具廚具爐具咖啡機,大至冰櫃沙發音響微波爐。加上父母都是節儉的人,所以把店裡合用的二手傢具帶回家用是常有的事。好處是可省卻很多購置家庭用品的金錢,壞處當然是不可能有隨心思品味作出選擇的餘地。大概沒多少人可以想像,用食肆廚房的不鏽鋼儲物矮櫃充當家裡客廳的電視櫃吧?那完全是令人費解的家居品味!可我現在學會了以一笑置之的幽默應對了,畢竟這也算是我們家的特色吧,只是我不常請朋友來我們家坐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