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街道

剛過晚飯時段,從太古廣場三座地面出口走到永豐街,在第一間西餐廳門前轉右進永豐西街,進入停車場的有蓋通道之前,左側有一條後巷。後巷前端是一個小平台,被餐廳佔據了,擺放著兩張大木餐桌和四張長木凳,還有盛載啤酒的鐵桶、發泡膠箱、飽滿的黑色垃圾膠袋、木梯。綿密的雨趕走了食客,只有兩個身穿黑色制服的侍應在平台休息,一個菲裔大嬸獨佔一張被雨水沾濕了的長凳,食指有規律地在平板電腦螢幕上下滑動,另一名侍應是個短髮本地少女,坐在樓梯一角抽煙。後巷末端則是一條只有四尺闊的通道,二十一部冷氣機的冷凝器高低有序地排列在牆壁上,蒸騰的霧氣吸收了扇葉間釋放的熱能,在通道上形成一層雲,或者是由各種污染物組合而成的煙霞,牆壁的高處有五個監控鏡頭,掃視著空無一物的通道,通道盡處是一道樓梯,兩邊灰色的磚牆幾乎阻擋了所有光線,只留下正上方盡處幽微的黃色燈光。朝著昏黃的燈光,躡足踏過三十二級,到達永豐街上方的盡頭,對面就是那幅皮卡丘前稱比卡超加上Astrocat的塗鴉。
對地圖繪製者來說,只要是一個實存的地方,都需要一個名字,正如城中一位著名的考古學家所說:我們不能想像一個沒有名字的地圖如何能指涉一個實存的地方;名字是指涉的唯一保證。翻查星街小區的資料,這條後巷並不存在,極其量是太古廣場三座和Star Studios之間的一個空白的位置,經過地圖繪製者研究僅餘的文獻和實地考證,這條後巷的名字是天寶街。
根據一九五五年出版的《香港九龍巿區街道詳紀》,星街小區共有十二條街道:
捫茂扶路──由大道東一號側起,直上至堅尼地道止。
永豐西街──大道東1號上第一個街口轉左。或由大道東23號經永豐街6號轉右。
永豐街──皇后大道東23號側斜上。
天寶街──由大道東23號側,經永豐街6號,轉右入永豐西街中段上石級。
電氣街──大道東23號側,斜上永豐街終點,轉入星街1號旁斜上。
星街──由皇后大道東23號側斜上永豐街終點處。
月街──皇后大道東23號側,上永豐街,經星街轉左第一條街。
日街──大道東23號側,斜上永豐街終點,經星街再轉左,第一條街為月街,第二條街為日街。
聖佛蘭士街 (聖斯街) ──皇后大道東65號側斜上。
聖斯場 (即進教圍) ──由大道東63號側入聖佛蘭斯街轉上。
聖嬰孩里──由大道東63號側,斜上聖佛蘭斯街轉入。
光明街──大道東65號側,上聖佛蘭斯街中段入進教圍之中段上。
這本沒有地圖、只有文字的街道集,詳細記載這些互相指涉的街道名字,每一條街道的位置都取決於其他街道的位置,被錯譯成皇后的女皇似乎是唯一能自行定義的座標。
其實在餐廳後門左側的牆上,還鑲著一個長方形的路牌:
天寶街
Tien Poa Street
可是,沒有人能夠肯定,這個路牌究竟是在星街小區誕生之前已經安放在天寶街的轉角,作為它存在過的憑證,還是當地圖繪製者證實它就是當年的天寶街之後,管理者按程序為這個實存的地方加上一個名字。
有一位居於月街一幢唐樓長達五十年的堪輿學家,向地圖繪製者解釋天寶街在星街小區消失的原因。
在甲級商廈落成之前,天寶街和永豐街是一對平行的斜道,兩旁都是普通不過的唐樓,地下是印刷廠、木器廠、玻璃廠、車房。聽說永豐街直上星街後的山坡上有一個防空洞,戰後一直鬧鬼,洞前的土地廟和一道三層高的陰符尚能鎮壓怨靈。後來發展商決心打造一個現代、具時尚魅力的社區,想辦法移走土地廟和陰符,有一位在富商名流之間甚有名氣、學貫中西的道長希望土地公能免受迫遷之苦,於是向發展商提出一個驅除怨靈的佈局:用陰符鎮壓只是治標之計,真正一勞永逸之法是由洞前的土地公指引怨靈,經永豐街到天寶街的石級,發展商必須打造一道長樓梯,像通往陵墓的甬道,連接到永豐西街,商廈落成之後,永豐西街仿佛變成地下水道,道長從希臘請來冥河擺渡人卡戎 (Charon),將所有亡靈護送到海軍船塢,永遠離開這個小區。發展商按照道長的建議,將這條沒有多大用途的斜路打造成一條有特別功用的通道,既然它與舊區改造的主旨無關,自然也不用再提了。發展商又得道長提點,請藝術家畫了一幅有皮卡丘前稱比卡超的塗鴉,這隻怪物是發電之物,屬金,黃色屬土,土生金,日後這個小區必像當年搬來兩座二手發電機一樣,從此蓬勃發展。自此以後,除了「第一間發電廠」、「葡萄牙傳教士和教友」、「一群文青」和「荷蘭抽象派畫家蒙德利安的垃圾收集站」外,其餘一切曾經存在過的人和事,包括一條實存的街道,都經過那條水道,流到海港裡的淤泥之中。
聽說很多年後,在永樂里的一個重建工程中,工人在挖泥打椿時找到一塊銅片,鏽綠色的平面上有一篇銘文:
星街的新生
隨著高尚住宅及辦公樓的相繼落成,星街一帶開始逐漸轉型。在傳統建築間不斷湧現的時尚精品店,餐廳以及畫廊,給區內的居民提供了多樣的資訊,藝術及文化享受。仿佛一夜之間重獲新生,這個充滿歷史魅力的社區正以一種嶄新的姿態成為當代城巿居民的理想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