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角・明園西街

三寶

陳肇廷 文類:小說

作者簡介

陳肇廷

進化啦,數碼暴徒!


 

馬季煞科了。主持還說着賽後分析,陳伯就把收音機關掉。夏季的七月日長夜短,佈滿灰雲的天空隨時落下細雨。他走近碼頭的欄杆,往海吐了一口痰。八十多歲的陳伯沒大病,頭腦也清醒,可是到他這個年齡,也許跌一跤就死了,他不過想在死前再中一次三寶,現在又要再等一個月,陳伯實在怕自己等不來。渡輪緩緩泊進碼頭,陳伯也撐起柺杖回家。今天大概注定運滯,天空灰灰卻沒下雨,早茶吃不到燒賣,過馬路時又看到陷在電車軌中的死鼠,整天都沒有好兆頭,又怎可能中得到三寶?陳伯又想起八五年的三月十日,那星期天他陪德仔到沙田馬場,德仔重注買第六場告東尼策騎的「好機會」,陳伯會買三寶也只是玩玩,看誰估得準誰就贏到一餐晚飯。德仔買「好機會」、「全年旺」和「金球」,陳伯買「好機會」、「至尊寶」和「五福」。本來陳伯也想選「全年旺」和「金球」,因為他和德仔都看好練馬師王兆旦,但既然德仔先選了,陳伯只好選別的,沒想到最後竟然全中了。他倆馬上坐的士到新城市廣場慶祝,把身上的錢都花光。十九年後他又一次飲醉,要不是娟女(德仔的妻子)把他拉住,陳伯可高興得要跳進噴水池裡。自喪妻以來他從沒這麼開心過。

穿過擠迫的街巷,陳伯不知不覺又走上了英皇道,他抬頭望向明園西街的斜坡。每次經過他都會這樣挑望,那些新建的樓房會在他眼中逐一收細,高矮不一的高樓逐漸變平房,直至一波洪水從山上湧下,把停泊的汽車推到陳伯眼前,他才從回憶中逃脫開。都多少年了?陳伯太久沒走上這斜坡,現在他也太老,沒法再走到街的盡頭,等她從孔雀道走來。

聽到陳伯要搬回北角,德仔只拍拍他的背,沒有過問甚麼。畢竟四年前才經歷過股災,德仔也建議陳伯用獎金買樓房。地鐵也快開通北角站了,既然陳伯沒打算移民,當個踏實房東也是不錯。年過半百的陳伯辭去海味舖的工作,過起以收租維生的退休日子。陳伯平日流連馬會(只小賭怡情),聽曲看戲,假日就和德仔一家四處旅遊,生活也算優悠。後來德仔一家移民加拿大,他們仍一直保持聯絡,不時互相探望。只是搬回北角以來,他仍沒有走上明園西街,每次經過也只是挑望,看樓房拆卸又重建,看着高樓逐漸把街道的盡頭遮擋。

陳伯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走到明園西街的中段。他不覺得特別疲憊,就繼續往上走去。陳伯一直以為街上的舊樓都已清拆(就像他過去的家),沒想到還會看見些水災後仍留下來的大廈。陳伯認出了梯間的窗洞和大門的輪廓,每看見一片熟識的記憶,腳步都不禁輕盈起來。他一路走到盡頭,光鮮的大廈旁邊有一棟半拆的矮樓,陳伯左轉走到矮樓的旁邊,陽光和屋影畫下一道直角的指引,領陳踏着光一路走上去。

一九六六年六月初,香港下了十多天的雨,整個北角都蓋在烏雲下。十二日的早上,住在坡下的陳為連日暴雨而不安,便叫妻子帶父母到別處暫避。陳匆匆收集過貴重物後趕去會合,在大廈門前看見洪水推着車輛湧下。那刻他飛奔樓上避險,雖保住了性命,卻再也見不到父母和妻子。

樹蔭下,秀瓊牽着德仔向陳招手。看見德仔陳不禁皺起眉頭,他可不想和孩子一起到璇宮戲院去,但秀瓊卻抱着他手臂,說答應了弟弟會帶他去看馬。馬?是說遊樂場的木馬嗎?但月園遊樂場不是早就倒閉了?秀瓊搖搖頭,說要帶他到沙田去,那裡不只有馬,馬場旁邊還有賣日本貨的大商場,有播音樂的噴水池——

『……示威者則趁機在新城市廣場各層游走,向警員投擲雜物……』

醒來的陳伯循聲摸到地上的收音機,四周漆黑一片。他躺在傾斜的水泥地上,無力爬身起來。對此陳伯早有心理準備,他從口袋摸出手機,按下背後的「平安掣」。收音機的聲音越來越遠,陳伯想着自己已許多年沒去馬場,也沒到過拆除噴水池後的新城市廣場。他一直活在北角,在這吵鬧又富足的地方,試着再中一次三寶,重現那改變他生命的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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