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角・春秧街

一樣米養百樣人──春秧街

莫凱傑 文類:散文

作者簡介

莫凱傑


春秧街

生命看似苦短,其實卻很漫長。剛下課的我,正趕去參加一場向生命告別的聚會;見時間尚早,就心不在焉地登上了一輛電車,沉思著。

電車不自覺地從英皇道緩步駛進岔路,竟進入了,我小時候探訪祖母的街道。既然總站是北角,不如下車逛逛吧!嘎嘎的路軌,磨擦聲此起彼落;附近的平民唐樓,市聲在互相回應著,彷彿訴說著生活的平淡。兩輛木頭車正在路肩泊著,一輛是賣炒栗子的,一輛是賣日常用品的。我被這景象吸引著,於是下了車。

沿著路的左邊走,有一家海味店。一排排吊筒,正在比試著誰較嬌豔;一隻隻褐色的乾曬的象拔蚌正在乘涼,去掉曬傷的蒼老痕跡;一堆堆罐頭鮑魚山,正在猜誰先會山泥傾瀉……它們其實一早已離開這世界,只是在彌留時迴光返照而已。嗅著嗅著,花膠竟有著雪耳的平民貴氣,扇貝竟帶著海灘更衣室的味道。我忽爾記起小時候每年冬至,祖母都會帶我到這海味店買乾鮑魚,只此一次。吃不慣貴價鮑魚的我,總覺得它很腥,就算加上果皮,我對它還是不敢恭維。當然,後來我終於知道祖母是為了哄我開心,才節衣縮食買鮑魚,但似乎一切已太遲。海味店人不太多,只有一隻小花貓,盤踞於老爺電視機頂,弓著背想捉魚。魚,卻是乾硬的。

路的另一邊是地攤。尾隨的電車超越了我,我則不慌不忙地斜著過馬路,打算瞧瞧潮流玩意。地上的巨鴨玩具三五成群地在兜圈子,發出斷斷續續的呷呷聲;旁邊的米奇鬧鐘正與它們展開罵戰。穿著泛黃背心內衣的老伯,以不純正的鄉音大聲叫賣,彷彿加入戰團。路人如常地瞧了瞧,又避免踐到蓆子,跟他閒話家常幾句,就離開了。在我還六、七歲時,這位老伯已在擺賣,風雨不改。下雨了,他拿來一把沙灘傘,架在石屎躉上,不慌不忙地繼續營生。祖母喜歡在此買些碗布、鞋抽、小葵扇等瑣碎用品。葵扇撥著撥著,現在他仍舊在這兒擺賣,唯獨額上的電車軌一直伸延,沒完沒了……

當我正想找尋外婆的故居,就被幾滴冷水濺濕了臉龐。我下意識擡頭,血淋淋的魚映入眼簾。我慌張地轉移視線,再瞇著眼適應。老闆娘這時應一位主婦要求,正大刀闊斧地把一尾鯇魚的頭砍下,手起刀落,好比法國革命的斷頭台;隨即用手把內臟挖出,用刀刃連內臟從砧板掃到濕漉漉的地上。主婦的嘴角向上翹,滿意地離開了。我彷彿又看見了小時候與祖母逛街市的身影,還有自己稚氣的臉…… 外婆左手提著我的紅色小書包和一支叮叮糖,右手輕輕牽著我,蹣跚而行;每經過魚檔,就用她粗糙的手捂住我的眼睛。此情此景,說著說著好像已是上世紀的事。

走了好一陣子,差不多走到春秧街的末段。轉角位之前,白底銀字的招牌下,是一間久違了的老麪粉店。它從前那門庭若市、人聲鼎沸的畫面已不復再,留下只有墨綠與素白相間的瓷磚磨蝕的痕跡,磚縫中,還有麪餅的碎屑寄居。店內雞蛋堆積如山,彷彿盛載著一個個老店的回憶。天花上的吊扇仍霍霍轉動著,把鎢絲燈微黃的光切成一間一間似的。店外有各式各樣的糕點︰花占餅、綠豆餅、白糖糕、壽包,還有小時候常與祖母「有得食有得玩」的棋子餅,吃了一口,就可加快打敗敵軍,成就更強大的自己。

店的右邊已是街的出口,直走就會走出這彈丸之地。這時,嘎嘎的電車聲再度響起,它正出現在我後方。它緩緩而行,宛如一位老人,像祖母,在沿著電車軌一拐一拐走回家。我回頭一看,車身印著「保心安油」廣告,內有藤木造的座椅。車穿過喧鬧的攤檔,倏忽間,正在討價還價的主婦們竟同時間縮到街的一隅,想不到現在,人還會讓路給電車;有人說,這就像分開紅海一般。電車離去後,人們回到路中心,再次投入市井的生活,這就是「水漲」的情景。叮叮聲就這樣子在這兒走了五十年,這就是春秧街一直以來令我津津樂道的情懷。

我嚮往電車的親切感,它駛過人群時,與人雖只有半尺之差,卻一點也不險象環生,反而人車共融,像是鄰居。相比熙來攘往的銅鑼灣,這兒安全得多,平凡得多。這個平平無奇的地方,孕育了平凡的升斗小民,孕育了我的祖母,守護了香港碩果僅存的老街文化。托著石油氣罐的大叔,騎單車運貨的嬸嬸,他們其實並不平凡。電車如是。縱使它身上換上了金碧輝煌的車身廣告,大肆宣傳著豪宅樓盤;縱使從北角總站的月台上回眸一瞥,春秧街的末端已改建了幾幢格格不入的高尚住宅。然而,一切逝去,還有回憶。春秧街的回憶永不湮滅。

總站月台的上蓋,有過二十隻珠頸斑鳩。牠們在看風景,好像看懂了些甚麼。這兒,一早就成為牠們幾代的家。月台上,驀然回首,又一輛電車起程了。從春秧街窄小的路軌中,我感到生命的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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